穿過三五條幽深巷道,眼前豁然開朗。
一株高聳入云的巨槐赫然矗立,枝葉繁茂如翡翠云海,篩下的光斑宛若碎銀鋪地,樹蔭遮蔽了小半條街道。
樹冠間百鳥爭鳴,喧鬧非凡,這般盛況,想是其中不知藏了多少鳥巢。
走近細(xì)看,粗壯的樹干上釘著九塊醒目的“泰山石敢當(dāng)”,枝椏間掛滿褪色的還愿紅布,樹根處香灰堆積,竟成小小丘陵。
這樹干之巨,怕是要三四個壯漢合抱方能圍攏。
如此古木,若能存世,怕是連那山西洪洞的大槐樹也要遜色幾分。
忽憶起《三國演義》開篇,漢昭烈帝劉備便是因村中一株華蓋擎天的千年古桑,被張飛斷言:
“那古桑庇護人家必出貴人!”
如此說來,我若在此置辦宅邸,受此靈木庇佑,豈非也能貴不可言?
念及此,不由心中暗笑。
目光上移,卻見頂枝一側(cè)焦黑如炭,似遭雷擊,與周遭的蓊郁蔥蘢格格不入。
然而,那斷口處竟又倔強地橫生新枝,筆直刺向蒼穹,如同向天空豎起的中指。
厲害!
這是在昭示我應(yīng)向命運展示抗?fàn)幍淖藨B(tài)么?
看得我手癢難耐,真想效仿前人刻個“某某到此一游”。
他日若我名垂青史,也算一段佳話……
“真大啊……這得長多少年?”
我不由得由衷贊嘆。
“嘿嘿,”一旁的華安面有得色。
“年限早已無從考證。只知光武中興之前,此樹便已在此。襄武城歷經(jīng)戰(zhàn)火而屹立不倒,少不了它的蔭庇?!?/p>
“這么多鳥兒聒噪,”憋了半天的尕那終于甕聲甕氣開口。
“這人真笨,沒我聰明!怎還敢把斗蟋館建在這兒?那些小蛐蛐兒還不得嚇?biāo)溃俊?/p>
華安聞言,立刻投去一個混合著“小人得志”與“極度鄙夷”的白眼,搶在我之前,從鼻子里重重哼出一聲。
譏誚道:“鄉(xiāng)野豎子,懂個什么?真金不怕火煉!在一眾天敵環(huán)伺之下,仍能展現(xiàn)過蟲無畏本色,方為真正的蟋蟀王!你那路邊撿的野蛐蛐,怕是腿都哆嗦著不敢登臺,還敢妄論高低?”
說罷,又用眼角余光掃了掃尕那緊抱在懷的蟋蟀籠,鄙夷之情溢于言表。
尕那氣得攥緊了小拳頭……
我心中冷哼:好個狗腿子,你已有取死之道!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
他日不怕尕那帶領(lǐng)羌族的勇士把你撥皮抽筋,以泄今日口頭之勇。
“小友,到了。”
華大人“唰”地收起折扇,指向旁邊一座人聲鼎沸的小樓。
他手掌在空中優(yōu)雅地劃了半個圈,呈八字狀,順勢撫了撫修剪整齊的山羊須,懶洋洋地偏頭問道:
“可愿隨老夫進去一觀?”
“能追隨大人項背,是他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華安清了清嗓子,高聲搶答。
隨即話鋒一轉(zhuǎn),沖我喝道:
“發(fā)什么愣!大人問你話呢!瞧你這沒出息的樣,還怎么當(dāng)我小弟?是被大人偉岸英姿震懾住了不成?”
話音未落,我后腦勺“啪”地挨了一記!
“好好好……該死的華安,你已有取死之道……”
我強壓怒火,心中暗罵。
面上卻堆起笑容,拱手奉承。
“我觀大人絕非池中之物,恰似咫尺蛟龍待云雨。大人氣宇軒昂,小人今日能隨侍左右,實乃天大的福分。小人早已迫不及待,想瞻仰鐵頭將軍如何大展神威,再創(chuàng)輝煌了。大人您先請——”
華大人聽得兩眼放光,顯然極為受用,撫須朗笑。
“哈哈哈~小友倒有幾分見識,有點東西……”
“呦~華大人駕到!快備上好的茶點!”
未及入門,一個小廝已疾步彎腰迎出,朝內(nèi)高聲招呼。
“今早開門就見喜鵲撲騰,小人琢磨了一整日是何吉兆,原來是您大駕光臨!您小心腳下,慢請——”
那小廝湊到近前,諂媚之態(tài)十足。
“人心不古啊!”
我痛心疾首,暗捶胸口。
“咦?小弟胸口不適?”
華安捏著拳頭,皮笑肉不笑地湊過來。
“你那細(xì)胳膊嫩腿的哪有力道?這活兒大哥可以代勞?!?/p>
我連忙擺手:“無妨無妨!全因能與聲名赫赫的華安大哥同行,小弟激動萬分,情難自禁罷了!”
說話間,已隨華大人踱步入內(nèi)。
原本喧鬧嘈雜的大廳,因他的到來霎時安靜,只余零星蟋蟀鳴叫。
“看來這華大人,還真是個人物?”我心下暗忖。
緊接著,便是此起彼伏的招呼聲與不絕于耳的奉承……
一個肥頭大耳、掌柜模樣的人高聲唱喏:
“華大人百忙之中,今日竟能屈尊光臨我們‘修身閣’,真乃蓬蓽生輝!今日這‘修身閣’,可算得上是雙喜臨門了!”
“‘修身閣’?一群玩物喪志之徒,倒給斗蟋蟀的場子取個這般清新脫俗的名兒?”
我忍不住小聲嘀咕,“怎么?還想修身齊家平天下不成?”
“嘖!”
華安挑眉咧嘴,聲音洪亮:
“不愧是我看中的小弟!骨骼驚奇,慧眼如炬,豈是池中凡物?初來乍到,便能一眼洞穿天機,恐怖如斯,當(dāng)真是恐怖如斯?。 ?/p>
幸好我只嘀咕了后半句被他聽見……
我勉強擠出笑容。
“哦?還請才高八斗的大哥解惑?!?/p>
華安顯然極為受用,雙手抱臂,頭顱微揚,以粗大的鼻孔“俯視”著我,正色道:
“吾輩悲憫志士,食君之祿,自當(dāng)分君之憂!即便在嬉游之余,亦當(dāng)時刻警醒,勿忘國事!”
說罷,還煞有介事地朝北方抱了抱拳。
我心下嗤笑:董卓把持朝綱,欺君罔上,穢亂宮闈這許久,怎不見你們哪個“仁人志士”挺身而出?
這會兒倒裝起大義凜然來了!
指不定此刻何皇后還在那董賊身下嬌喘連連呢……
“原來如此,兄長高義,小弟自愧不如?!?/p>
我佯裝恭敬,低聲應(yīng)和。
……
在華大人“與民同樂,與民同樂……”的謙辭中,蟋蟀館內(nèi)很快恢復(fù)了鼎沸的人聲和嬉笑。
趁著眾人沉浸于喧囂,我迅速給尕那遞了個眼色,兩人悄然溜上了二樓。
方才交談中得知,此間斗蟋蟀分兩種:一為“明斗”,雙方身份、所持蟋蟀皆公開透明,可指名挑戰(zhàn)。
二為“暗斗”,多是普通百姓身懷良將,卻怕惹禍上身,便托付給蟋蟀館匿名出戰(zhàn)。
畢竟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若被權(quán)貴看上強取豪奪,區(qū)區(qū)平民,如何抗拒?
“兩位小客官,上樓所為何事?”
一名小廝上前,彬彬有禮,并未因我們年少而怠慢。
“我們想?yún)⒓影刀??!蔽掖鸬馈?/p>
“既如此,請隨我來?!?/p>
小廝點頭,引著我們走向走廊深處。
“兩位小客官,請進此處便是?!?/p>
小廝停在最里間的房門前示意。
我看了眼身旁惴惴不安的尕那,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