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后,村頭澇壩邊。
“二哥,就咱倆去?”
尕那咧著嘴,臉上是按捺不住的興奮。
“不然呢?你小子慫了?”我挑眉反問。
“也…也不是…”
尕那撓撓頭,又躊躇道,“就是爺爺說,近來世道不太平,不讓咱往遠(yuǎn)了跑?!?/p>
“呵,世道啥時候太平過!”
我不屑地撇撇嘴。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時辰還早,只要你這張小嘴閉緊了,咱倆快去快回,誰能知道?怎么,未來的村長大人,還是個聽爺爺話的乖娃娃?”
我故意拉長了調(diào)子,臉上堆滿鄙夷。
倒不是非帶他不可,只是我打從“來”了這兒,就沒出過這巴掌大的村子,兩眼一抹黑。
再怎么著,也得尋個靠譜的向?qū)А?/p>
尕那這小子,總比去找那神神叨叨的老童子李六狗強(qiáng)。
“誰說的!我自己能做主!”
小孩兒玩心重,終究架不住誘惑,短短幾句話就“棄暗投明”了。
“不過二哥,咱一定得早點(diǎn)回來??!”
“行,家伙帶了沒?”
“帶啦!二哥你看,”
尕那邀功似的舉起手里的竹籠。
“你的那只,我的那只,都在里頭呢!尤其是你那只大塊頭,瞧著可生猛了!”
他眼里閃著光,仿佛已握住了必勝的籌碼。
“妥,走著!”
為趕時辰,我倆撒開腿便往山下跑,目標(biāo)直指襄武城。
尕那說認(rèn)得一條近路,能省不少腳程,于是領(lǐng)著我,在崇山峻嶺間像兩只脫韁的野猴子般翻騰跳躍。
年輕真好!渾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氣。
這原主的身子骨當(dāng)真硬朗,小跑近一個時辰,竟還覺著氣力充沛。
嘿,看來以后有的是樂子。
“瞑目吧,牛二兄。汝之福澤,吾當(dāng)承之……”
約莫耗去將近兩個時辰,灰頭土臉的我和尕那,總算杵在了襄武城巍峨的城門樓下。
仰頭望去,灰褐色的磚石壘起高聳的城墻,氣勢迫人。
除了后世修繕得面目全非的故宮,我這還是頭一回如此真切地面對一座古城墻,內(nèi)心的震撼難以言表。
目測足有后世四五層樓高,蜿蜒如龍,一眼望不到頭,不由感嘆古人技藝之精湛。
想那同期的海外蠻夷,怕還住著光腳踩地的木頭棚子。
細(xì)看墻體,斑駁的青苔層層疊疊,如時間的鱗片。
這TM是歲月啃噬的印記!
不敢想象這座城池自落成之日起,歷經(jīng)過多少興衰榮辱。
眼下的車馬喧囂、人聲鼎沸,想來終有一日也會歸于寂寥,落得個人走茶涼吧。
嗐,或許唯有光陰才能蝕刻出這般雄渾的滄桑。
但此刻,它仍如怒目金剛般雄踞一方,威嚴(yán)不減。
若我能占得此城,憑它拒敵……嘖嘖,豈非固若金湯?
念頭一起,自己都嚇了一跳。
呸,男人本性!
見了好東西,第一念想竟是占有而非欣賞……
我和尕那如同兩個初入大觀園的土包子,望著眼前的襄武城,竟一時看呆了。
“走,進(jìn)去開開眼。”
“嗯…?。亢谩?!”
尕那還沒回神,就被我一把拽住,順勢混入進(jìn)城的百姓人流,熙熙攘攘地?cái)D過城門洞。
守城的兵卒眼皮都懶得抬一下,像驅(qū)趕兩只蚊蠅般,隨意放我們進(jìn)了城。
嘖,有點(diǎn)扎心啊老鐵……
我這主角光環(huán)的亮度,連0.001都照不亮他們嗎?
竟被如此無視,可惡……
想必天之驕子的鋒芒,確非凡夫俗子所能窺見。
罷了罷了!
行走在城中,身前身后掠過一張張或蒼老、或風(fēng)雅、或稚嫩、或世故的漢人臉孔,間或有幾個羌人武士打扮的匆匆而過。
街道上車馬粼粼,行人摩肩接踵。
遠(yuǎn)處商販極具穿透力的吆喝聲隱隱傳來,夾雜著幾聲清脆的馬嘶。
耳畔是喧囂的市聲:買賣的討價還價,攤販的聲聲叫賣,連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
路旁酒樓里,伙計(jì)端著酒菜穿梭如飛,猜拳聲、哄笑聲、杯盞碰撞聲不絕于耳。
好一派繁華氣象!
這還僅是邊城,若是中原腹地,又該是何等盛景?
不愧是以族群之名冠于朝代的國家。
我倆像沒頭蒼蠅似的轉(zhuǎn)悠了半晌,愣是沒尋見那傳說中的斗蟋館。
再這么瞎晃下去,天都得黑了。
“尕那,你可知那斗蛐蛐的場子在哪兒?”我停下腳步,無奈問道。
“只恍惚聽人提過,說是城里有棵大槐樹,在它右手邊…具體是哪兒,我也不甚清楚啊二哥?!辨啬侨鐚?shí)相告。
“哎,這偌大的城池,上哪兒找那棵勞什子槐樹去?”
我正嘆氣,目光掃過對面街口。
恰見一位身著云紋錦緞的中年胖子,正搖著折扇,閑庭信步般踱來。
他左手提溜著一只精巧的竹籠,籠中赫然是一只油亮健碩的蛐蛐!
有門兒!
“大人留步!冒昧驚擾您雅興!”
我三步并作兩步搶上前,堆起十二分的諂笑。
“小的方才聽得一陣洪亮蟲鳴,穿云裂石,宛如雷鳴!循聲望去,源頭似是您籠中之寶?想必定是位體質(zhì)雄健、氣貫長虹的蟲王吧!”
我刻意拔高了聲調(diào),語氣極盡討好。
為何不直接問路?
這尊卑森嚴(yán)的世道,律法可護(hù)不住窮人。
若眼前這位爺脾氣好,最多斥我一聲“滾”。
若嫌我礙眼,一頓皮肉之苦怕是免不了,還得自認(rèn)倒霉——我已瞥見他身后跟著個膀大腰圓的家奴。
“哪來的腌臜乞兒!活膩歪了敢擾我家老爺清靜?討打!”
那家奴果然一聲暴喝,擼起袖子就沖我逼來。
“哎~華安,無妨。”
那胖老爺抬手制止,轉(zhuǎn)而對我露出饒有興味的笑容。
“小友倒有幾分眼力。不錯,老夫這‘鐵頭將軍’,正是新晉的蟲王,近日戰(zhàn)無不勝,哈哈哈!”
“恭喜大人!良禽擇木而棲,良將擇主而事。想必唯有大人這般紫氣東來的貴人,方能使鐵頭將軍如魚得水,盡顯神威!小人仰慕得緊,不知斗蟋館坐落何處?也好去開開眼界?!?/p>
我拿出當(dāng)年覲見單位一把手時練就的畢恭畢敬,舌燦蓮花。
“哈哈哈~此言甚是有理!老夫正要去斗蟋館,你且隨我來便是?!?/p>
胖老爺顯然極為受用,復(fù)又低頭逗弄起籠中蛐蛐,慢悠悠地踱步前行。
古人的馬屁抗性這么低?一句話就拍舒坦了。
照這架勢,我若真進(jìn)了宮,豈不是分分鐘權(quán)傾朝野的九千歲?十常侍都得靠邊站!
嘖嘖……
呸呸呸!
建安風(fēng)骨今猶在,魏武遺風(fēng)不能丟啊……
我可是立志要救萬民于水火的,怎能動此腌臜念頭?
罪過罪過。
當(dāng)下給尕那使了個眼色,兩人便跟在了那家奴華安的身后。
剛拐過一個街口,華安猛地回頭,臉上橫肉擠出一絲獰笑。
“小子,你那幾句花言巧語哄得老爺高興,可糊弄不了我華安!識相點(diǎn),到了地兒就滾蛋,別動什么歪心思。否則……”
他捏了捏沙包大的拳頭,骨節(jié)咔吧作響。
“哼,爺?shù)娜^可不認(rèn)人!”
“哎呀!您就是襄武城華安大哥?”
我立馬換上驚喜交加的表情,拱手作揖。
“久聞襄武城里有位華安大哥,忠肝義膽,義薄云天!今日得見真容,果然氣度非凡!有您在,小弟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有半分不敬之心啊!”
(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瞧你這激動勁兒,是怕我搶你飯碗不成?靠北哦~)心里腹誹,面上卻諂媚得滴水不漏。
“大…大家都…這么傳我?”
華安臉上的兇狠瞬間凝固,轉(zhuǎn)而浮起一絲難以置信的驚喜。
“千真萬確!如黃金一般真!小弟對您的敬仰,那真是猶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又好似黃河泛濫,一發(fā)而不可收拾!您雖身在華府高墻,可這襄武城的江湖上,處處都是您的傳說啊!華安大哥~”
我昧著良心,把能想到的奉承詞兒一股腦倒了出來。
“哈哈哈!你這小子,凈說大實(shí)話!”
華安咧開大嘴,蒲扇般的手掌用力拍在我肩上,拍得我一個趔趄。
“如今這世道,人心不古!往后可不許這么實(shí)誠了!來,今兒爺高興!這是夫人賞我護(hù)主有功的二十文錢,瞧你這身行頭,寒磣的像個小乞丐!拿去換身像樣的!”
說著便從腰間摸出個癟癟的錢袋,作勢要往我懷里塞。
“這…這如何使得!無功不受祿啊!”
我連忙擺手,佯裝推拒。
“嗯?!”
華安眼睛一瞪,嗓門陡然拔高,一股濃烈的、混合著汗味和隔夜飯的氣息撲面而來。
“讓你拿著就拿著!莫不是瞧不起我華安?”
(你特么早上吃蒜了吧莽夫?。┛此羌軇?,再不接怕是要挨揍。
我趕緊“誠惶誠恐”地接住。
“既…既如此,小弟謝過華安哥哥厚賜!能得見哥哥真容已是三生有幸,如今還……哎!華安哥哥當(dāng)真是義薄云天!義薄云天吶!”我努力做出感激涕零狀。
“哈哈哈!好!你這弟弟,我認(rèn)下了!”
華安開懷大笑,蒲扇般的大手猛地箍住我的脖子,不由分說地往前帶。
“以后在這襄武城遇上難處,盡管來華府尋我!不是哥哥吹,這地界兒,還沒我華安擺不平的事兒!”
“走!哥哥今兒就帶你去那斗蟋館,見見世面!”
我只覺脖子一緊,整個人被他鐵箍似的手臂勒著往前踉蹌。
我真是無語他媽給無語開門——無語到家了!
“哎,森口,脖子嘛空氣給一點(diǎn),我的頭上星星嘛已經(jīng)有了…”
也不知是氣的還是憋的,一張臉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