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處相對僻靜的露天平臺，視野開闊，能望見遠處拉薩河谷和更連綿的雪山。索朗降初停下腳步，從隨身的布包里拿出兩個保溫杯和一個紙包。
“喝點熱的？”他遞過來一個杯子，又打開紙包，里面是幾塊金黃油亮的酥油糌粑，“嘗嘗？”
沈蘊青猶豫了一下，接過溫熱的杯子，是甜茶。濃郁的奶香和茶香混合著熱氣，瞬間驅(qū)散了高原風帶來的最后一絲寒意。
她小口啜飲著，甜暖的液體滑入喉嚨，帶來一種奇異的慰藉感。她又拿起一小塊糌粑，混合著青稞和酥油的獨特香氣，口感粗糙卻實在。
兩人并肩站在欄桿邊，望著遠方。陽光慷慨地灑滿山谷，經(jīng)幡在風中吟唱。長時間的沉默并不尷尬，反而有種難得的寧靜。
索朗降初喝完自己杯里的甜茶，看著身邊女孩，她穿著粉色的羽絨服，嫻靜而嬌媚。不同于藏區(qū)女孩的健美，顯得有些瘦弱蒼白，不由得問，“你來自哪里？”
“廣東廣州?！鄙蛱N青放下了戒備，第一次說出來自己的來處。
“很遙遠。記得我說過的嗎？有事，就搖搖經(jīng)筒。”他的聲音融入了風里。
他指了指平臺下方不遠處，一排巨大的金色轉(zhuǎn)經(jīng)筒在陽光下閃耀，正有幾位虔誠的老人步履緩慢而堅定地推動著它們旋轉(zhuǎn)，發(fā)出沉重而持續(xù)的“嗡——嗡——”聲，仿佛大地的心跳。
“你是出家人？”沈蘊青開始對他有了興趣。
“準確來說叫修行。我四歲離家的。17歲上了佛學院，后在哲蚌寺學習，前年開始上研究生?！?/p>
沈蘊青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那些旋轉(zhuǎn)的經(jīng)筒。金色的筒身在陽光下劃出流動的光弧，沉重而規(guī)律的聲響似乎真的能壓住心底的驚濤駭浪。
她來拉薩半年，卻極少走出去。在這片被信仰和歲月浸透的土地上，在這低沉如潮的誦經(jīng)聲里，在那沉重旋轉(zhuǎn)的經(jīng)筒所象征的、無盡重復的堅韌中，她第一次感到，那份幾乎將她壓垮的孤獨和無處可去的漂泊感，似乎……被這宏大的寂靜包容了那么一點點。
那條色彩濃烈的藏式披肩，仿佛成了沈蘊青身上一層無形的鎧甲，也成了她與這片陌生高原之間的一道溫暖橋梁。索朗降初，這個意外闖入她冰冷世界的僧人，似乎天然就是這片土地的一個引導者。
他不需要刻意的言語開解，只是用行動，用腳步，帶她丈量這片被陽光和信仰浸潤的土地。
整個漫長的假期，他像一位沉靜而可靠的向?qū)?，帶著她游走在拉薩街頭。
他們穿梭于八廓街熙攘的人潮，看磕長頭的信徒在青石板上留下虔誠的印記，感受那份穿越時空的篤定；他們在甜茶館氤氳的熱氣里，聽鄰桌藏語熱烈的交談，看陽光穿過木窗格，在粗糙的桌面上投下跳動的光斑，索朗降初會輕聲告訴她那些日常詞匯的意思，唇邊總帶著溫和的笑意；他們坐在布達拉宮廣場的石階上，看夕陽的金輝一寸寸染紅那巍峨的宮墻，直到星辰如碎鉆般綴滿深藍色的天幕，高原的夜風清冽，他會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的厚外套遞給她。
他帶她去看雪山。不是遠眺，而是驅(qū)車深入，停在能聽見風掠過經(jīng)幡、卷起細小雪粒的地方。
面對那些亙古矗立、沉默如謎的白色巨人，沈蘊青第一次感到了個體渺小之外的一種奇異的平靜。索朗降初很少說話，只是陪她站著，任時間在無言的壯闊中流淌。
偶爾，他會指向雪線附近盤旋的鷹隼，或是山腳下點綴著牦牛的牧場，講述一些關于自然生靈的、帶著佛家哲思的小故事。那些故事沒有說教，卻像雪山融化的雪水，無聲地浸潤著她干涸的心田。
他依然會帶她去寺院，不只是哲蚌寺，還有色拉寺、甘丹寺，甚至一些僻靜的山間小廟。
他教她如何轉(zhuǎn)動經(jīng)筒，告訴她“順時針，帶著善念”。
她起初只是機械地模仿，后來，在經(jīng)筒沉重而規(guī)律的旋轉(zhuǎn)聲中，在低沉誦經(jīng)的包圍里，她真的開始嘗試，將那些沉甸甸的、壓得她喘不過氣的心事，隨著每一次推動，輕輕地、暫時地，放下一絲。
索朗降初從不追問她放下了什么，只是在她身邊，安靜地推著屬于他的那個經(jīng)筒，金色的筒身在陽光下劃出相同的、永恒的圓弧。
日子就這樣在高原澄澈的陽光、凜冽的風、濃郁的酥油香和索朗降初沉靜的陪伴中，一天天滑過。
沈蘊青依然很少主動提起自己的事，但她的沉默不再是堅硬的冰殼。她開始會在看到有趣的藏式門飾時，眼中流露出好奇；會在嘗到地道酸奶時，微微皺起鼻子又忍不住再舀一勺；會在索朗降初講起某個佛經(jīng)故事時，輕聲問一句“后來呢？”；甚至有一次，在一條開滿格?；ǖ囊皬缴?，她主動停下腳步，指著遠處一頂孤零零的牧人帳篷，說：“那里，看著很安靜。”
她的變化是緩慢的，如同高原上融雪的涓涓細流。緊繃的肩膀漸漸松弛下來，曾經(jīng)總是下意識緊抿的唇角，偶爾會放松成一個自然的弧度。眼神里的空洞和驚惶，被一種更深的、尚帶迷茫卻不再那么尖銳的平靜所取代。她依然裹著那條披肩，但不再僅僅是為了取暖，更像是一種習慣，一種連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