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橫豎都是混。
既然程家上下都指望著我走那條他們鋪好的“體面”路——飛機檢修專業(yè),那我就順著演下去。
課堂上,該聽的聽,該記的記,該實操的時候也擼起袖子干,裝出一副浪子回頭、安心向?qū)W的樣子。
他們滿意地看著,我也樂得清靜。
心底那點關(guān)于汽車的念想,被更深地埋了起來,像一塊冷卻的、沉默的石頭。
大二了。我常常在心里默默倒數(shù),再過兩年,兩年就好。
熬到畢業(yè),白微雨就該回來了。
這個模糊卻堅定的念頭,成了灰暗日子里唯一透進來的光。
那天,手機突然在口袋里瘋狂震動,是顧青青。
接起來,她聲音有些急切,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惶:“程慕楓!你看新聞了沒?!出大事了!我們高中……程校長和程副校長被抓了!”
“啊?” 我腦子嗡地一下,一片空白,“還沒……什么新聞?” 手指卻已經(jīng)不受控制地劃開了屏幕。
本地新聞的頭條推送,赫然掛著兩張再熟悉不過的照片——我的大姑程校長和二伯程副校長。標題觸目驚心:“XX中學校長、副校長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接受調(diào)查!”
是真的!
我猛地從座位上彈起來,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
來不及多想,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回家!必須立刻回去!
我像被什么東西抽打著,沖回寢室,手忙腳亂地把幾件換洗衣服塞進背包,腦子里飛快地盤算著請假的說辭。
指尖都在微微發(fā)顫。
就在這時,手機鈴聲再次炸響,屏幕上跳動著那個熟悉又冰冷的號碼——我爸。
我?guī)缀跏菗溥^去接起電話。
“小慕!” 電話那頭的聲音異常急促,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極力壓抑的恐慌,“聽著!千萬別回來!千萬別?。 ?他喘了口氣,語速快得像在倒豆子,“當年……當年離婚,法院是把你判給你媽的!只是……只是你媽拿到撫養(yǎng)權(quán)不到一個月就要改嫁,嫌你是拖油瓶,才把你硬塞回我這兒!記住了!你戶口不在程家!你跟我們程家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聽懂沒有?!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e回來!聽見沒?!別回來!??!”
“嘟…嘟…嘟…”
沒等我發(fā)出一個音節(jié),電話已經(jīng)被狠狠掐斷。
耳邊只剩下急促而空洞的忙音,像一把冰冷的錐子,一下下扎進我的耳膜,也扎進我混亂的思緒里。
我握著手機,僵在原地,背包帶子從肩上滑落都渾然不覺。
那句“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在腦海里反復回響,冰冷刺骨,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的決絕。
第二天,我強迫自己像個沒事人一樣走進了教室。
手指在桌面上無意識地敲擊,視線落在攤開的專業(yè)書上,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手機屏幕在桌肚里無聲地瘋狂閃爍——高中班級群炸開了鍋。
各種截圖、鏈接、小道消息像雪片一樣刷屏,夾雜著同學們震驚的議論、無端的猜測和獵奇的興奮。
“天啊!真沒想到!”
“平時看著挺正派的啊……”
“聽說數(shù)額巨大!”
“到底犯了什么事?貪污?受賄?”
“有沒有內(nèi)部人士出來爆個料啊?”
群里沸反盈天,只有我知道,那兩張照片背后牽連的,是我叫了十幾年“大姑”“二伯”的人。
整個群里,大概只有班長顧青青知道我和他們的血緣關(guān)系,但她保持了沉默。
我只能像一個局外人,甚至像一個偷窺者,從這些零碎的、真假難辨的碎片信息里,徒勞地拼湊著那個突然崩塌的世界。
程家究竟做了什么?怎么會走到這一步?
像一個巨大的、漆黑的謎團,沉重地壓在心口,卻連靠近的資格都被剝奪。
唯一值得慶幸的,或許是當初簽的那個入學協(xié)議。
程家為了確保我能“體面”地完成學業(yè)并進入機場,大三和大四那筆不菲的學費,以及所謂的“工作安排”費用,早就被他們一次性付清了。
諷刺的是,這筆他們?yōu)榱司S持家族體面而提前支付的“投資”,如今竟成了我僅剩的、不被這突如其來的風暴徹底卷走的救命稻草。
學費有了著落,但生活還要繼續(xù)。
飯要吃,衣要穿。
從今往后,每一分生活費,都得靠我自己去掙了。
站在空蕩蕩的宿舍里,環(huán)顧四周,一種奇異的、帶著寒意的清醒感,前所未有地席卷了我。
那些曾經(jīng)像大山一樣壓著我、安排我、否定我的人,幾乎在一夜之間,轟然倒塌,全軍覆沒。
他們構(gòu)建的牢籠碎了,束縛消失了,隨之而來的不是自由飛翔的喜悅,而是赤裸裸地暴露在荒野中的茫然與寒意。
然而,就在這片廢墟之上,在失去了所有依靠之后,一股蟄伏已久、連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力量,卻像凍土下的草芽,開始頑強地、笨拙地向上拱動——那是一種最原始、最本能的求生欲。
在這種身無分文、前途未卜的困境里,一個念頭卻固執(zhí)地、不合時宜地冒了出來,壓過了對生計的焦慮:我還是想回去一趟。
不是以程家人的身份,不是去依附,甚至不是去質(zhì)問。
只是想親眼看看那片崩塌的廢墟,看看那些曾經(jīng)掌控我命運的人如今的模樣,或許……只是想親耳聽一句,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么?
日子像上了發(fā)條,在課堂和汽修店之間來回擺動。
學費暫時不用愁,但生活的每一分錢都得靠自己掙。
下課鈴聲一響,我就直奔學校附近那家熟悉的汽修店。
油膩的工作服套在身上,手指沾滿黑色的機油,鉆進車底,擰緊每一顆螺絲,辨別每一種引擎的異響——這些曾被視為“不入流”的動作,如今卻是我每天最期待的救贖。
指尖觸碰到那些冰冷的、堅實的金屬零件,仿佛有微弱的電流竄過全身,驅(qū)散了長久以來的麻木與虛無。在這里,汗水是真實的,油污是真實的,修好一輛車后那點小小的成就感,更是真實得讓人想哭。
這才是活著的感覺。程家的陰霾似乎暫時被阻隔在門外,那個關(guān)于汽車的夢,終于可以毫無顧忌地呼吸了。
“慕楓……”手機響起,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
接通的瞬間,一個熟悉到骨髓里的聲音撞入耳膜,帶著長途跋涉后的疲憊和不易察覺的顫抖。
“微雨!”我的心猛地一跳,幾乎是脫口而出。
“我到你的城市了,”她的聲音很輕,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大姑和二伯的事……我都聽說了。你……你還好嗎?”
像一道溫暖的陽光猝不及防地穿透厚厚的冰層,直抵心底最荒涼的地方。
她是風暴過后,唯一一個撥開喧囂、越過是非,只關(guān)心我“好不好”的人。
一股滾燙的熱流瞬間沖上眼眶,鼻尖酸澀難當,幾乎要沖破強撐的堤壩。
但下一秒,冰冷的現(xiàn)實像一盆兜頭澆下的冰水,讓我瞬間清醒,硬生生將那股暖意和即將涌出的淚水凍結(jié)在眼底。
“你怎么來了?”我的聲音刻意繃緊,帶著拒人千里的冷硬。
“當然是回來看你?!彼幕卮鸷茌p,帶著不易察覺的委屈和虛弱,“我現(xiàn)在在機場……慕楓,我……我身上沒錢了。”最后幾個字,幾乎低不可聞。
“等我!”沒有任何猶豫,我立刻掛斷電話。
沖回寢室,翻出所有能翻的口袋,又低聲下氣地向幾個室友湊了又湊,終于湊齊了八百塊錢。
那幾張皺巴巴的紙幣,攥在手里像燒紅的炭。
在機場附近一個破舊的公用電話亭旁,我找到了她。
她穿著單薄的外套,拖著一個不大的行李箱,像一只被風雨打濕、找不到歸巢的鳥,眼神里充滿了迷茫和無助。
“微雨!”
“慕楓!”她看到我,眼睛瞬間亮了一下,幾乎是撲過來,用力地抱住了我。
熟悉的發(fā)香和溫暖的氣息瞬間包裹了我,那是我在無數(shù)個冰冷夜晚偷偷想念的港灣。
有那么一瞬間,身體的本能幾乎要讓我像從前一樣,狠狠地將她揉進懷里,汲取那點可憐的慰藉。
但理智像冰冷的鎖鏈,瞬間勒緊了心臟。
我強迫自己抬起僵硬的手臂,輕輕地、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推開了她的肩膀,只留下一個疏離的懷抱輪廓。
“走,我先帶你去賓館安頓下來?!?我的聲音干澀。
在賓館狹窄的房間里,聽著浴室傳來的嘩嘩水聲,我的腦子像一臺高速運轉(zhuǎn)卻注定要墜毀的機器。
無數(shù)個念頭瘋狂地沖撞、撕扯,但我絕對不能連累她,不能讓她落入泥潭。最后,一個最殘忍、也似乎唯一可行的方案,在絕望中漸漸清晰——讓她恨我,讓她徹底死心。
只有移情別戀,才能最快地斬斷她的念想。
我顫抖著手指,撥通了顧青青的電話。她就在這座城市讀師范。
我語無倫次,近乎哀求地快速說明了情況,請求她幫我演一場戲。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她會拒絕。
最終,她帶著深深的嘆息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情緒,答應了。
浴室門開了,氤氳的水汽中,白微雨走了出來,只裹著浴巾,濕漉漉的發(fā)梢貼在頸邊,皮膚泛著被熱氣蒸騰過的紅暈,整個人散發(fā)著溫暖又脆弱的氣息。她一步步向我靠近,眼神里帶著某種孤注一擲的依戀和渴望,然后,輕輕地坐在了我的腿上。
那股熟悉的、令人心顫的暖意和香氣再次襲來,幾乎要摧毀我所有的防線。
我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用尖銳的刺痛來對抗心臟被撕裂般的劇痛。
聲音像是從冰縫里擠出來,帶著刻意的冷漠:
“微雨,別這樣。我有女朋友了!”
我?guī)缀跏且е?,輕輕地將她抱起,放到旁邊的床上,動作僵硬得像在搬動一件易碎品,“你好好休息一晚,明天……明天就回學校吧。我給白叔叔打電話,叫他派人來接你。”
“不!不可能!”她的臉色瞬間煞白,眼睛難以置信地瞪大,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毫無征兆地洶涌而出,“我們說好了的!你答應過等我回來的!你怎么可能有女朋友?!”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尖銳。
“我女朋友……她對我很好?!蔽冶荛_她的視線,盯著地板上模糊的紋路,每一個字都像鈍刀在割自己的喉嚨,“去年……一個人太孤單了,我們就在一起了。一直沒來得及告訴你……對不起。在我心里,你一直……就像妹妹一樣?!?/p>
這句“妹妹”,幾乎耗盡了我全部的力氣。
“什么妹妹!誰要當你妹妹!”她猛地坐起來,聲音帶著崩潰的哭腔和歇斯底里的憤怒,“程慕楓!你看著我!你看著我的眼睛說!”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
尖銳的鈴聲像一道催命符。
“程慕楓!”門外傳來顧青青清晰的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親昵。
我深吸一口氣,起身開門。
顧青青站在門外,臉上帶著精心排練過的、略顯局促的微笑。
她走進來,目光落在床上淚痕狼藉的白微雨身上,努力擠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你好,白妹妹吧?慕楓跟我說他妹妹來了,怕照顧不周,特意讓我過來看看你,陪陪你?!?/p>
白微雨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針,死死地在我和顧青青之間來回掃視。
她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嘴唇翕動,卻再也發(fā)不出任何質(zhì)問的聲音。
那雙曾經(jīng)盛滿星光和愛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的絕望和難以置信的破碎。
巨大的悲傷和屈辱席卷了她,讓她整個人都縮了起來,像一片被狂風撕碎的葉子。
就在這時,房間的門被輕輕敲響。
白叔叔派來的司機,如同掐著點一般,恰到好處地出現(xiàn)在了門口。
白微雨抬起頭,深深地看了我最后一眼。
那眼神復雜到極點,有憤怒,有悲傷,有不解,最終都化為一片死寂的灰燼。
她沒有再看顧青青,也沒有再對我說一個字。
她默默地站起身,甚至沒有整理一下凌亂的頭發(fā)和浴巾,像個失去靈魂的木偶,拖著行李箱,低著頭,順從地跟著司機,一步步走出了房間。
門輕輕關(guān)上,隔絕了她離去的背影,也隔絕了我世界里最后一點微弱的光。
房間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靜,和我胸腔里那顆徹底碎裂、再也無法拼湊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