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真是溜得飛快,一眨眼,回到校本部這片熟悉又陌生的天地,竟然已經(jīng)整整一年了。
空氣里開始彌漫起高三特有的、沉甸甸的氣息,像一層無形的薄霧,籠罩著我們。
班上的氣氛也悄然變了,課間的喧囂少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心照不宣的沉默,仿佛每個人都被無形的手按住了肩膀,只能埋頭在書本或心事里掙扎。
校本部畢竟不同于我們之前嚴格的寄宿管理,連我們現(xiàn)在住的宿舍樓,據(jù)說都是暑假里緊趕慢趕才完工的。
對我們這五個來自全省各地、不得不寄宿的學生,管理上更是透著一股“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松散。
這空隙,很快就被填滿了。寢室里,熄燈后躲在被窩里用手機看小說的光點越來越多,像夏夜里疲憊的螢火蟲;課堂上,頂著黑眼圈、腦袋一點一點“釣魚”的身影也變得尋常。盧江更是徹底掙脫了“請假條”的束縛,下午放學的鈴聲一響,書包往肩上一甩,人就溜得沒影,直奔校外的網(wǎng)吧,常常連晚自習都消失不見。
說起晚自習,那真是一段奇特的時光。
整個校本部,只有我們這個“全省班”因為住宿而必須上。
然而,晚自習的費用,對于班上大部分家境并不寬裕的同學來說,是一筆額外的負擔。
于是,教室里沒有老師坐鎮(zhèn)輔導,只有我們這群半大孩子,在空曠的教室里自己管自己。
清點人數(shù)的擔子落在了班長顧青青肩上,而每晚唯一象征性的“監(jiān)管”,就是一位值班老師不定時的走廊巡查,腳步聲在寂靜里格外清晰。
那天晚自習,我習慣性地把臉埋進臂彎,趴在了課桌上。
意識剛沉入一片混沌的溫暖,一個帶著怒氣的、異常響亮的聲音就在門口炸開:
“程慕楓!出來!”
是程副校長。
他那標志性的、帶著不容置疑威嚴的聲音,像冰錐一樣刺穿了教室的寧靜。
我猛地驚醒,在全班同學或同情或好奇或事不關(guān)己的目光注視下,我像個被當場抓獲的蹩腳賊,灰溜溜地從座位上站起來,腳步沉重地挪向門口。
剛踏出教室門,劈頭蓋臉的訓斥就砸了下來,字字句句都帶著“恨鐵不成鋼”的焦灼和失望。
走廊慘白的燈光照著他的臉,也照著我低垂的頭。
我木然地聽著,那些關(guān)于前途、責任、紀律的大道理,在耳邊嗡嗡作響,卻像隔著一層毛玻璃,怎么也鉆不進此刻只想逃離現(xiàn)實的腦子。
訓斥終于告一段落。
我低著頭,拖著步子挪回自己的座位。經(jīng)過講臺時,顧青青快步迎了上來,眉頭微蹙,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真切的擔憂:“程慕楓,沒事吧?”
我勉強扯了扯嘴角,想擠出個笑,卻發(fā)現(xiàn)臉皮僵硬得很。只低聲回了句:“放心,沒事?!鳖D了頓,又補了一句,更像是說給自己聽,“…不會扣我們班的分?!?/p>
回到座位,四周的目光像細小的針,刺得人坐立不安。
我重新趴回桌上,把臉更深地埋進臂彎的黑暗里。
是啊,他們說得都對,大道理誰都懂。
但一個裝睡的人,又怎能輕易被喚醒呢?
窗外的夜色濃重,教室里只有翻書頁和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單調(diào)而壓抑。
第二天清晨的陽光,帶著一種不合時宜的刺眼,透過窗戶照進來。
課間操的喧囂剛過,廣播里還在播放著舒緩的音樂,一個消息就像一塊石頭投入平靜的水面,在我這里激起沉悶的回響:程副校長讓我去一趟他的辦公室。
意料之中。
我深吸一口氣,迎著同學們或了然或探究的目光,走向教室門口。
辦公室厚重的門在身后關(guān)上,卻沒能隔絕里面洶涌的怒氣。
我靠在冰涼的墻壁上,深吸一口氣,那點稀薄的空氣似乎也無法穿透胸腔的滯澀。
門內(nèi),大姑——程校長——那拔高的、帶著尖銳撕裂感的聲音穿透門板,清晰無比:
“慕楓!你究竟想干什么?!都火燒眉毛的高三了,你還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書不念,課不聽,晚自習睡覺!你是存心要把家里人都氣死才算完嗎?!”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絕望。
程副校長——我二伯——帶著安撫意味的、刻意壓低的聲音:“大姐,消消氣,消消氣,急壞了身子不值當……” 他頓了頓,似乎在尋找一個更“務實”的臺階,“……唉,實在不行,實在考不上大學,咱……咱就學門手藝嘛,總歸是條路……”
程家人。又是這樣!
我扯了扯嘴角,一絲冰冷的嘲弄在心底蔓延。
我太熟悉這副腔調(diào)了。
父親是他們最小的弟弟,所以我能“輕松”進入這匯聚全省尖子生的“全省班”,他們理所當然地認為,把我丟進這學霸的熔爐里,我就能自動脫胎換骨,金光閃閃。
可惜,她們想錯了。
我偏不。
我就是要活成她們眼中那根拔不掉、又無可奈何的刺,一個讓所有規(guī)劃和期望都落空的“意外”。
“你看看他!你看看他這副樣子!”大姑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挫敗的憤怒,“說什么都像耳邊風!面無表情,死氣沉沉!小弟……小弟怎么就……”她的話語哽了一下,最終化作一句尖刻的咒罵,“……怎么就生了你這么個東西!”
二姑的勸慰聲幾乎被淹沒了,看來她也壓不住大姐瀕臨崩潰的怒火。
辦公室里的風暴正在升級。
“等下要上課了,兩位校長,我先走了?!?我猛地推開門,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甚至帶上了一點刻意的、公式化的恭敬。
沒等她們再有任何反應,我迅速轉(zhuǎn)身,幾乎是逃離般離開了那令人窒息的房間,把身后更激烈的指責關(guān)在了門內(nèi)。
高考的結(jié)果,像一場早有預兆的荒誕劇。
我們班48人,45個名字穩(wěn)穩(wěn)落在重點大學的紅榜上。
剩下的三個,只過了大專線。
我和羅睿軒,意料之中,墊底的存在。
然而,當盧江——那個曾經(jīng)在年級里風光無限的探花郎——的名字后面,竟也空蕩蕩地懸在二本線之下時,整個年級都驚掉了下巴。
這戲劇性的墜落,成了那年夏天校園里最令人唏噓的談資。
塵埃落定。
我的分數(shù),只夠大專。
我喜歡研究汽車,那些精密的零件、引擎的轟鳴,才讓我覺得活著有點意思。我想學汽修,想親手觸摸那些冰冷的鋼鐵如何被賦予生命。但我知道,這念頭在程家人眼里,無異于自甘墮落,是往他們精心維持的“體面”上抹泥巴。
果然,反抗是徒勞的。
他們甚至沒有詢問我的意愿,直接替我填好了志愿——一個學費高達兩萬、聽起來似乎“高大上”的飛機檢修專業(yè)。
在他們根深蒂固的觀念里,穿著制服在光鮮亮麗的機場工作,哪怕只是擰螺絲,也比在布滿油污的修車店里“廝混”要體面一萬倍。
“爸……” 我還是鼓起殘存的所有勇氣,在客廳里攔住了他,聲音干澀,“我想學汽修。”
父親轉(zhuǎn)過身,臉上沒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片深沉的冷漠。
他沒有說話,目光掃過書架,最終停留在最頂層。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伸手,穩(wěn)穩(wěn)地取下了那個落滿灰塵卻是我視若珍寶的盒子——那是我三歲時,媽媽送我的生日禮物,一輛精致的合金汽車模型。
“由不得你選?!?他的聲音冰冷得像鐵塊。
話音未落,他已將那承載著我最初夢想的模型高高舉過頭頂。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啪——嚓——!”
一聲刺耳到令人心臟驟停的脆響!模型狠狠砸在堅硬的地磚上,瞬間四分五裂!車殼扭曲,車輪崩飛,細小的零件像絕望的星屑,濺射得滿地都是。
我的目光死死釘在那片狼藉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喉嚨堵得發(fā)痛,眼眶酸澀到極點,卻死死壓抑著,不讓一滴淚滾落。
身體僵硬得像塊石頭,定在原地動彈不得。
“我從來……從來都沒有選過什么!” 積蓄已久的火山終于爆發(fā),我沖著他挺直的背影嘶吼,聲音因憤怒和絕望而扭曲,“只剩下順從……永遠只有順從!如果可以選……” 巨大的悲愴堵在胸口,我?guī)缀跏呛鸪瞿蔷浞e壓心底太久的話,“……我寧愿從未來到這個世上!”
他的背影紋絲未動。我的怒吼撞在他冰冷的沉默上,如同石沉大海,沒有激起一絲漣漪。
“少扯這些沒用的。” 他終于開口,聲音毫無起伏,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想繼續(xù)念書,就乖乖去你大姑聯(lián)系的那個學校,學修飛機。畢業(yè)了,給你安排進市里的機場,體體面面。不想讀?我一分錢都不會給你。愛死哪兒去,死哪兒去!”
說完,他頭也不回,邁著決絕的步子踏上了樓梯,腳步聲在空曠的客廳里回蕩,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上。
客廳里只剩下我和一地冰冷的碎片。
空氣沉重得讓人窒息。
膝蓋一軟,我重重地跪倒在那些曾經(jīng)閃耀著夢想光澤的殘骸旁。
巨大的無力感像冰冷的潮水,徹底淹沒了憤怒,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空洞和自棄。
“是的……我只能順從……” 我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像嘆息,又沉得像鉛塊,“因為我一無是處,毫無求生能力……我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廢物……” 欲哭無淚,巨大的悲傷壓在胸口,悶得喘不過氣。
指尖無意識地觸碰到一片冰涼的金屬殘片。
就在這絕望的深淵里,一個名字像微弱的螢火,在心底掙扎著亮起。
“……但……我還要等白微雨回來……我答應了的……” 這個念頭成了黑暗里唯一一根脆弱的稻草,“……現(xiàn)在……現(xiàn)在還不能……” 我死死攥住那片金屬,仿佛要從中汲取最后一點支撐下去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