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進院子時,林晚已經把旗袍熨得筆挺。
藏藍色的布料在燈下泛著暗啞的光澤,盤扣是她新繡的纏枝紋。
“真漂亮?!?/p>
婦人接過旗袍時,指尖在盤扣上多停留了片刻。她轉身進里屋換衣服,林晚聽見鎖舌轉動的輕響 。
那間房她從不允許他們進入,說是放著重要的醫(yī)療器械。
林安趴在廚房的小板凳上寫作業(yè),練習冊是婦人從城里帶來的,紙質光滑得不像戰(zhàn)爭時期該有的東西。
“姐姐,‘戰(zhàn)略’是什么意思?”
他指著課本上的黑體字問,鉛筆頭在紙頁上戳出個小坑。
林晚湊過去看,這兩個字她也認得,卻說不清具體含義。
就像她認得婦人皮箱上的燙金縮寫,知道那代表某個陌生的機構,卻從不探究背后的故事。
“大概是…… 很重要的計劃吧?!?/p>
她含糊地回答,幫他把歪掉的作業(yè)本擺正。
里屋的門開了,婦人穿著旗袍走出來。
合身的剪裁襯得她身形挺拔,平日里總挽著的頭發(fā)放了下來,在頸后綰成個利落的發(fā)髻。
她化了淡妝。
“晚晚幫我系下腰帶?!?/p>
“阿姨今天像畫報上的人。”
林安仰著臉說,眼睛亮晶晶的。
婦人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頭:
“等戰(zhàn)爭結束,我們安安也能上畫報里的學校?!?/p>
她的聲音很輕,像怕被風吹走似的。
“有寬敞的教室,嶄新的課本,還有不打仗的天空。”
林晚的睫毛輕輕顫了下。
她把最后一根盤扣系好。
“腰帶緊嗎?”
“正好?!?婦人轉身看向墻上的掛鐘,時針指向八點整。
遠處傳來汽車引擎的聲音,由遠及近,最后停在巷口。
“你們早點睡?!?/p>
她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披肩,羊絨的質地在戰(zhàn)爭時期顯得格外奢侈。
“我可能要晚點回來。”
門關上的瞬間,林安立刻跑到窗邊。
他看見兩個穿風衣的人站在車旁,其中一個抬手對婦人敬了個奇怪的禮 —— 不是他們常見的軍禮。
“姐姐你看!”
他壓低聲音招呼林晚。
林晚卻拉著他離開窗邊,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
“別偷看?!?/p>
黑暗里,林安忽然抓住她的手:“姐姐,我們永遠和阿姨在一起,對嗎?”
林晚低頭看著他閃爍的眼睛。
她想起四年前那個血腥的午后,是婦人把他們從廢墟里拉出來,用干凈的手帕擦去他們臉上的血污。
有些秘密或許沉重,但恩情是真的,溫暖也是真的。
而婦人又不忌諱讓他們看到,顯然是想讓他們自己在心里抉擇。
“對。”
她握緊弟弟的手,聲音在黑暗里格外清晰,“永遠在一起?!?/p>
幾天后。
林晚正把晾干的草藥分類裝袋。
院門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不是平日巡邏兵的散漫,而是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砰!砰!砰!”
劇烈的撞門聲突然炸開。
林安手里的玻璃藥瓶 “啪” 地落在地上。
婦人正在燈下給林晚縫補衣服,聽到聲響時,手里的針線只是微微一頓,隨即繼續(xù)穿梭。
“別怕?!?/p>
她的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深水。
“去里屋,把門鎖好?!?/p>
但林晚的腳像被釘在了原地。
那些深夜里閃爍的手電光,公文包里露出的地圖邊角,還有婦人偶爾說出的、帶著異域口音的詞語,此刻像碎片般在腦海里拼湊起來。
原來那些模糊的猜測,都是真的。
門被撞開的瞬間,冷風裹挾著塵土涌進來。
五個穿著黑色制服的男人站在門口,帽檐下的目光銳利如刀,掃過院子里的每一個角落。
“艾琳娜?馮?施耐德,”
為首的男人舉起一張泛黃的照片,照片上的婦人穿著軍裝,眼神堅毅:
“你以為能一直藏下去嗎?”
“艾琳娜?” 林晚喃喃自語。
她看著婦人,想起她繡的玫瑰花瓣總是帶著細微的鋸齒狀 —— 那是異國的繡法。
婦人放下針線,站起身。
月光透過窗欞照在她身上,勾勒出她挺拔的輪廓。
“我從沒藏過?!?/p>
她的聲音里沒有絲毫慌亂,“只是在做該做的事?!?/p>
“少廢話!”
男人上前一步,手銬在燈光下閃著冷光,“跟我們走!”
“不準碰她!” 林晚猛地撲過去,張開雙臂擋在婦人面前。
她不在乎什么間諜身份,是面前這個女人給了她們一個家。
林安也撲了上來,緊緊抱住婦人的腿,小臉漲得通紅,眼淚卻在眼眶里打轉:
“你們是壞人!阿姨是好人!她昨天還教我寫‘和平’兩個字!”
他的小手攥得緊緊的。
婦人低頭看著兩個孩子,原本平靜的眼神里泛起溫柔的漣漪。
她輕輕撫摸著林晚的頭發(fā),又擦去林安臉上的淚珠,動作輕柔得像在呵護易碎的珍寶。
“傻孩子?!?/p>
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哽咽,更多的卻是欣慰。
四年了,這兩個孩子長大了,會保護人了。
為首的男人不耐煩地皺眉:
“看來這兩個小鬼也知道些什么,一起帶走!”
“不要!”
婦人立刻擋在孩子們身前,聲音帶著從未有過的急切:
“他們什么都不知道!放了他們,我告訴你們所有想知道的,包括情報網的聯(lián)絡方式。”
男人的眼睛亮了一下,他盯著婦人看了幾秒,最終點了點頭:
“好,我信你一次。但你要是敢?;印?/p>
“我不會?!?/p>
婦人打斷他,轉身看著林晚和林安,眼神溫柔而堅定。
“照顧好自己,照顧好弟弟?!?她頓了頓,補充道:
“記得我說過,努力活下去,春天的時候,兩岸會開滿白色的花?!?/p>
林晚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砸在婦人的手背上,滾燙的。
她死死抓著婦人的手,不讓她離開。
婦人眼里此時卻閃過一絲認真:
“晚晚,記住,你還要照顧你弟弟。
我在房間的抽屜里給你們留了信,記得去看?!?/p>
她被帶走時,腳步從容而堅定,沒有回頭。
林晚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忽然想起她常說的一句話:
“戰(zhàn)爭會奪走很多東西,但奪不走人心底的善良?!?/p>
她不知道婦人的情報會害死多少人,但是她記得婦人經常對自己說,一個人是無法主導戰(zhàn)爭的,有些事情即使沒有人去做,也會有其他人去做。
也就是說,即使婦人沒有來這里,間諜任務還是會被別人完成。
她知道婦人一定有什么難言之隱,不然一個如此善良的人怎么會去做間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