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髓穿刺后的第三天，周雅琴開始高燒不退。許星辰站在病房門口，透過玻璃窗看見林暮雨正用濕毛巾給母親擦臉，動作輕柔得像在擦拭一件珍貴瓷器。監(jiān)護儀的警報聲突然響起，一群白大褂沖進病房，他下意識后退幾步，后背撞上冰冷的墻壁。
"家屬請在外面等！"護士匆匆關(guān)上門，差點夾到許星辰的手指。他呆立在走廊上，消毒水的氣味突然變得刺鼻，讓他想起三年前父親急救時的場景——同樣的白色墻壁，同樣的刺眼燈光，同樣的無能為力。
半小時后，主治醫(yī)生走出來，白大褂上沾著可疑的污漬。"暫時穩(wěn)定了，"他摘下口罩，露出疲憊的臉，"但肺部感染嚴重，需要轉(zhuǎn)入ICU。"
許星辰的目光越過醫(yī)生肩膀，看見林暮雨站在病床邊，單薄的背影在寬大的校服里晃了晃，像風中蘆葦。她彎腰在母親耳邊說了什么，周雅琴艱難地點頭，枯瘦的手指撫過女兒臉頰。
"你是她同學吧？"護士推著藥車經(jīng)過，"幫忙勸勸那孩子，她已經(jīng)三天沒好好吃東西了。"
許星辰走進病房時，林暮雨正機械地收拾著散落的物品。她的動作很慢，仿佛每個簡單的指令都需要大腦重新解碼。當許星辰把熱牛奶塞進她手里時，她茫然地抬頭，眼睛紅腫得幾乎睜不開。
"喝了。"許星辰命令道，聲音比自己預想的還要嚴厲，"然后睡一會兒。"
林暮雨搖頭，干裂的嘴唇滲出血絲："ICU每天只有半小時探視時間，我得..."
"你得活著。"許星辰打斷她，扳開她緊握的拳頭，把牛奶杯硬塞進去，"你媽媽需要你活著。"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突然打開了林暮雨淚水的閘門。她死死咬著下唇，眼淚大顆大顆砸進牛奶里。"我怕..."她的聲音破碎得不成樣子，"許星辰，我好怕..."
許星辰僵在原地。他從未見過這樣的林暮雨——脆弱得像個瓷娃娃，一碰就會碎。本能快過思考，他伸手將她攬進懷里。林暮雨的額頭抵在他肩膀上，溫熱的淚水很快浸透校服布料。
"會好的。"他生硬地安慰，手掌懸在半空，最終輕輕落在她顫抖的背上。林暮雨的發(fā)絲蹭在他頸間，梔子花香混著醫(yī)院的氣味，奇怪地讓他想起母親烤焦的餅干——那種溫暖的、不完美的家的味道。
護士來通知轉(zhuǎn)病房時，林暮雨已經(jīng)哭到脫力。許星辰半扶半抱地把她帶到ICU外的家屬等候區(qū)，她像失去提線的木偶般癱坐在塑料椅上，目光空洞地盯著墻上的時鐘。
"我去給你買點吃的。"許星辰站起身，卻被林暮雨抓住衣角。她的手指冰涼，力道卻大得驚人。
"別走。"她聲音嘶啞，"就...陪我一會。"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下來。ICU的自動門每開一次，林暮雨都會驚跳一下，指甲在塑料椅扶手上刮出細小的痕跡。許星辰去護士站要來毛毯裹住她，發(fā)現(xiàn)她整個人都在發(fā)抖，像只淋雨的小鳥。
"醫(yī)生說至少兩小時。"他猶豫了一下，輕輕握住林暮雨冰冷的手，"你先睡一會兒，到時間我叫你。"
林暮雨搖頭，卻不受控制地打了個哈欠。三天沒合眼的疲憊終于擊垮了她，她歪倒在許星辰肩上，呼吸漸漸平穩(wěn)。許星辰僵著肩膀不敢動，數(shù)著她睫毛投下的陰影，直到自己的眼皮也開始發(fā)沉。
"23床家屬！"護士的喊聲驚醒了兩人。林暮雨跳起來時毛毯滑落在地，她踉蹌著沖向ICU大門，差點被自己絆倒。
探視的半小時里，許星辰坐在走廊長椅上，翻著林暮雨落下的筆記本。里面除了課堂筆記，還夾著各種醫(yī)療收據(jù)和藥方，邊緣都被翻得起了毛邊。最后一頁用鉛筆畫滿了小小的梔子花，旁邊寫著"媽媽要加油"。
林暮雨出來時臉色比進去時更蒼白，嘴角卻帶著一絲笑意。"她退燒了一點，"她小聲說，眼睛亮得驚人，"還問我作業(yè)寫完了沒有。"
這個普通的問話似乎給了她莫大的安慰?；仄胀ú》磕脰|西時，林暮雨甚至哼起了歌，走調(diào)的旋律在空蕩蕩的走廊里回蕩。許星辰跟在她身后，看著她把母親的水杯、梳子和那本翻爛的相冊仔細收進背包，動作輕柔得像在對待珍寶。
"你回去吧。"拉上背包拉鏈時，林暮雨突然說，"明天還要上課。"
許星辰皺眉："你呢？"
"我請了假。"林暮雨拍了拍背包，"在這里復習一樣的。"
許星辰想反駁，卻看見她眼中固執(zhí)的光芒。他知道這種眼神——就像父親去世后，母親堅持每天給他做早餐時的那種倔強。最終他只是嘆了口氣："至少去吃個晚飯。"
醫(yī)院食堂的燈光慘白得刺眼。林暮雨小口啜著熱湯，熱氣模糊了她的面容。"醫(yī)生說..."她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羽毛，"如果感染控制住，也許還能..."
許星辰的筷子停在半空。他看見林暮雨眼中那種小心翼翼的希冀，像風中搖曳的燭火，隨時可能熄滅。"嗯。"他只能這樣回答，把盤里的肉全部夾給她。
回醫(yī)院的路上，林暮雨的腳步明顯輕快了許多。她在便利店前停下，指著櫥窗里的草莓蛋糕："我媽以前最愛吃這個。等出院了我要買給她。"
許星辰默默記下這個口味。路過醫(yī)院小花園時，林暮雨突然拉住他的袖子："你看！"
月光下，一叢梔子花開得正盛。林暮雨湊近去聞，側(cè)臉在月光下像幅素描畫。"我媽說，我出生那天醫(yī)院樓下也開滿了梔子花。"她輕聲說，"所以給我取名'暮雨'，是希望我像夏天的雨一樣，給世界帶來清涼。"
許星辰看著她月光下的剪影，胸口突然涌上一股陌生的熱流。他想說些什么，卻被手機鈴聲打斷。林暮雨接起電話，表情瞬間凝固。
"怎么了？"許星辰問，但林暮雨已經(jīng)跑了起來。她的背包敞開著，相冊掉在地上，照片散落一地。許星辰彎腰去撿，看見年幼的林暮雨坐在父親肩頭，三張笑臉燦爛得刺眼。
ICU的燈亮得刺眼。林暮雨被攔在門外，透過玻璃窗可以看見醫(yī)護人員圍著病床忙碌。各種儀器的警報聲交織在一起，像一首不祥的交響曲。
"心肺復蘇！"
"腎上腺素1mg靜推！"
"家屬呢？簽病危通知書！"
林暮雨貼在玻璃上的手指關(guān)節(jié)發(fā)白。許星辰站在她身后，看見她單薄的背影在顫抖，卻倔強地挺得筆直。當心電監(jiān)護儀刺耳的平線音響起時，她突然轉(zhuǎn)身，額頭抵在許星辰胸前，發(fā)出一聲受傷動物般的嗚咽。
"不要看。"許星辰捂住她的耳朵，卻擋不住那宣告死亡的機械長音。林暮雨在他懷里發(fā)抖，淚水浸透了他的校服。他感到一陣眩暈，仿佛又回到了父親離世的那天——同樣的消毒水味，同樣的無力感，同樣的世界崩塌的瞬間。
天亮時分，周雅琴被推往太平間。林暮雨跟在推車后面，手里緊攥著母親最后給她的東西——一枚褪色的發(fā)卡。許星辰默默走在她身旁，聽見她小聲地、一遍遍地重復："對不起...對不起..."
葬禮定在三天后。許星辰陪著林暮雨辦理各種手續(xù)，看著她機械地簽字、點頭、回答工作人員的問題。她的聲音平靜得可怕，眼睛干涸得像沙漠，只有緊握的拳頭泄露了真實的情緒。
"哭出來吧。"在殯儀館門口，許星辰終于忍不住說。但林暮雨只是搖頭，嘴角甚至扯出一個微笑："媽媽說...要堅強。"
這個笑容比任何淚水都讓許星辰心痛。他想擁抱她，卻被躲開；想說些安慰的話，卻發(fā)現(xiàn)自己詞窮得可笑。最終他只能跟著她坐上回醫(yī)院的出租車，去收拾最后的遺物。
周雅琴的病床已經(jīng)換了新的床單，仿佛從未有人在此停留。林暮雨站在門口，突然不敢進去。她的目光掃過空蕩蕩的床頭柜、整理好的輸液架、擦得發(fā)亮的地板，最后落在枕頭上——那里有一根長長的黑發(fā)，是她母親留下的唯一痕跡。
"我去辦手續(xù)。"許星辰輕聲說，給她留出獨處的空間。當他回來時，林暮雨正坐在床邊，捧著那本相冊無聲落淚。陽光透過窗簾照在她身上，將淚珠映成晶瑩的琥珀。
"她最后說..."林暮雨的聲音輕得像嘆息，"...要我好好高考。"
許星辰蹲下來，平視著她的眼睛："你會做到的。"
林暮雨沒有回答。她只是輕輕合上相冊，撫平封面上的褶皺，然后把它鄭重地放進背包最里層。收拾其他物品時，她動作很慢，每件東西都要在掌心停留幾秒——用了一半的唇膏、磨花的眼鏡、寫著用藥記錄的便簽紙...這些平凡的物件突然變成了無價之寶。
走出醫(yī)院時，林暮雨在臺階上絆了一下。許星辰扶住她，發(fā)現(xiàn)她渾身滾燙。"你發(fā)燒了。"他摸了摸她的額頭，觸感灼人。
林暮雨搖頭，固執(zhí)地往前走。但沒幾步就軟倒下來，被許星辰一把接住。她輕得不可思議，像一片落葉。"就...休息一會兒..."她含糊地說，眼皮沉重地垂下。
許星辰攔了輛出租車，報出自己家的地址。路上林暮雨一直昏昏沉沉，額頭抵著車窗，呼吸急促。當車經(jīng)過學校時，她突然驚醒，抓住許星辰的手腕："作業(yè)...明天要交..."
"別管作業(yè)了。"許星辰說，但林暮雨已經(jīng)翻出書包里的試卷，顫抖著手開始寫。筆尖在紙上劃出歪歪扭扭的線條，像她此刻搖搖欲墜的生命力。
許星辰的母親見到昏沉的林暮雨時倒吸一口氣，但什么也沒問。她迅速收拾出客房，拿來冰毛巾和退燒藥。"讓她睡吧，"她輕聲對兒子說，"悲傷也會讓人發(fā)燒的。"
夜深人靜時，許星辰坐在客房門口的地板上，聽著里面壓抑的啜泣。他想起父親剛走的那段日子，自己也是這樣整夜整夜地哭，直到眼淚流干。門縫下透出的燈光突然暗了，啜泣聲也漸漸停止。他輕輕推開門，看見林暮雨蜷縮在床上睡著了，懷里緊抱著那本相冊，臉上淚痕未干。
許星辰躡手躡腳地走進去，替她掖好被角。月光下，林暮雨的睫毛在臉上投下細小的陰影，眉頭緊鎖，仿佛在夢中也不得安寧。他猶豫了一下，輕輕拂開她額前的碎發(fā)，觸到的皮膚依然滾燙。
書桌上的臺燈還亮著。許星辰正準備關(guān)掉，卻看見攤開的作業(yè)本上除了試題答案，還寫滿了"媽媽"兩個字，有些地方筆跡太重，劃破了紙張。本子旁邊放著那枚褪色的發(fā)卡，在燈光下泛著溫柔的光澤。
窗外的梔子花樹沙沙作響。許星辰輕輕關(guān)上窗，回頭看了眼熟睡的林暮雨。她翻了個身，懷里的相冊滑落下來，露出夾在里面的照片一角——年輕的周雅琴抱著嬰兒站在梔子花叢中，笑容比陽光還燦爛。
許星辰撿起相冊，小心地放回床頭。他關(guān)上臺燈，在黑暗中站了一會兒，聽著林暮雨均勻的呼吸聲。明天還有葬禮要參加，還有試卷要交，還有漫長的人生要繼續(xù)。但此刻，在這個安靜的夜晚，他只想守護這個破碎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