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順著許星辰的校服領口灌進去，冰涼的觸感讓他打了個哆嗦。18路公交車的車門在他面前緩緩關閉，他一個箭步?jīng)_了上去，投幣時硬幣從濕漉漉的指間滑落，在車廂地板上滾出老遠。
"同學，你的錢。"一個扎著馬尾辮的腦袋從座椅間探出來，林暮雨彎腰撿起那枚硬幣，抬頭時琥珀色的眼睛瞬間睜大，"許星辰？"
許星辰僵在原地，水珠從他的發(fā)梢滴到鼻尖。他看見林暮雨身旁那個穿米色風衣的女人——現(xiàn)在他知道了她叫周雅琴——正用一塊手帕捂著嘴咳嗽，瘦削的肩膀在布料下起伏得像風中落葉。
"我...我去醫(yī)院看牙。"許星辰脫口而出的謊話拙劣得讓他自己都臉紅。他的牙齒健康得能咬碎核桃，校醫(yī)室的記錄可以證明這一點。
林暮雨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幾秒，然后往車窗方向挪了挪，空出一個位置。"坐這兒吧，"她說，"你渾身都濕透了。"
許星辰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去坐下。車廂里彌漫著潮濕的布料和消毒水混合的氣味，但林暮雨發(fā)間的梔子花香依然清晰可辨。她母親的咳嗽聲在密閉空間里顯得格外刺耳，幾個乘客投來嫌惡的目光。
"媽，喝點水。"林暮雨從書包里掏出保溫杯，擰開蓋子時熱氣氤氳而上。許星辰注意到杯身上貼著一張便利貼，上面寫著"按時吃藥"四個字，字跡娟秀得像是女孩子的手筆。
周雅琴接過杯子時手指顫抖，差點打翻熱水。許星辰下意識伸手扶住杯底，觸碰到林暮雨冰涼的手指。那一瞬間他感覺到她在發(fā)抖，不是因為寒冷，而是某種壓抑著的恐懼。
"謝謝。"周雅琴的聲音輕得像羽毛落地。她打量著許星辰，目光中有種讓少年無所適從的穿透力，"你是小雨的同學？"
"同班。"許星辰點頭，水珠從頭發(fā)甩到林暮雨臉上。她眨了眨眼，睫毛上掛著細小水珠的樣子莫名讓他想起清晨沾露的梔子花瓣。
"許星辰是我們班第一名。"林暮雨說這話時語氣平淡，但許星辰捕捉到她嘴角轉瞬即逝的弧度，"年級第一。"
周雅琴的眼睛亮了一下，咳嗽也暫時止住了。"小雨以前的成績也很好，"她的手指撫過女兒的馬尾辮，"去年期中考試還是全校前十..."
"媽！"林暮雨突然提高音量，隨即又軟下來，"...快到了，收拾東西吧。"
許星辰看著林暮雨把保溫杯、藥盒和病歷本一樣樣收進書包，動作熟練得令人心疼。公交車駛過積水的路面，顛簸中周雅琴靠在了女兒肩上，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林暮雨調(diào)整姿勢讓母親靠得更舒服些，這個動作讓她的校服袖子滑上去一截，露出手腕內(nèi)側的淤青——是長期輸液留下的針眼。
市立醫(yī)院站到了。林暮雨艱難地扶著母親站起來，許星辰鬼使神差地接過她手中的書包。"我?guī)湍恪?他說，甚至沒給自己找個像樣的借口。
雨下得更大了。三人站在醫(yī)院門口，林暮雨手忙腳亂地撐傘，許星辰突然脫下校服外套罩在周雅琴頭上。"用這個擋雨吧，"他說，"反正我已經(jīng)濕透了。"
周雅琴愣了一下，隨即微笑著接受了這個笨拙的善意。許星辰注意到她的微笑和林暮雨如出一轍——眼睛先彎起來，然后才是嘴角。
門診大廳里消毒水的氣味濃得嗆人。林暮雨熟門熟路地取了號，扶著母親坐在呼吸科門外的長椅上。許星辰站在幾步開外，像個格格不入的闖入者。
"你先回去吧，"林暮雨走回來對他說，聲音壓得很低，"今天...謝謝你。"
許星辰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么。他看見周雅琴從包里拿出藥盒，倒出五顏六色的藥片一把吞下，動作熟練得像是每天重復多次的儀式。
"我等你一起回。"最終他這么說，然后轉身走向大廳另一頭的自動販賣機，買了三罐熱牛奶。
當他回來時，林暮雨正盯著叫號屏幕發(fā)呆，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許星辰遞過牛奶，她接過來時罐身的溫度讓她像是被燙到般瑟縮了一下。
"你經(jīng)常來醫(yī)院？"許星辰問，隨即意識到這是個愚蠢的問題。
林暮雨卻認真回答了："從去年冬天開始，幾乎每天。"她摩挲著牛奶罐，"我媽...肺癌晚期，醫(yī)生說最多還有半年。"
這句話像一記悶棍敲在許星辰胸口。他想起父親去世前那個早晨，也是這樣的陰雨天，父親說下班回來要看他籃球比賽，卻再也沒能走出公司大門。
"我爸...是心梗。"他突然說，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要分享這個，"三年前，在我初三籃球賽那天。"
林暮雨轉過頭看他，目光中的某種東西讓許星辰覺得她完全理解那種疼痛。不是同情，而是共情——那種只有經(jīng)歷過相似失去的人才能懂的默契。
"周雅琴！"電子音叫號打斷了這個瞬間。林暮雨跳起來，許星辰跟著起身，卻被她按回椅子上。"我自己能行，"她說，"你...在這里等我？"
許星辰點頭，看著林暮雨扶著母親走進診室。門關上前，他聽見醫(yī)生說了句"化療效果不理想"，然后門就隔絕了所有聲音。
等待的時間長得令人窒息。許星辰翻出手機，發(fā)現(xiàn)有三條母親的未接來電。他回撥過去，編了個在學校幫老師整理資料的借口。掛斷電話后，他注意到長椅下有個反光的東西——是林暮雨的書包拉鏈沒拉好，露出半截病歷本。
許星辰彎腰想幫忙拉上，卻看到病歷本攤開的那頁寫著"患者拒絕進一步化療，要求保守治療...考慮家庭經(jīng)濟狀況..."。紙頁邊緣有干涸的水漬，可能是淚水也可能是雨水。
診室門開了，林暮雨一個人走出來，臉色比進去時更加蒼白。"醫(yī)生要單獨和我媽談，"她說，聲音飄忽，"讓我在外面等。"
許星辰遞過已經(jīng)涼掉的牛奶，她接過來一口氣喝了半罐，喉結上下滾動的樣子像個渴極了的沙漠旅人。
"你爸...是什么樣的人？"林暮雨突然問。
許星辰愣了一下。"中學老師，"他說，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手機殼——那是父親送的最后一個生日禮物，"很嚴格，但從不罵人。我考試考砸了，他就讓我把錯題抄十遍，然后帶我去吃冰淇淋。"
他說著說著發(fā)現(xiàn)自己笑了，而林暮雨也在笑，眼角卻有亮晶晶的東西在閃爍。"我媽是會計，"她輕聲說，"生病前每天下班都會給我?guī)〉案猓葺兜摹?
兩人沉默下來，醫(yī)院廣播里在叫下一個病人的名字。許星辰看著林暮雨的側臉，發(fā)現(xiàn)她下唇有一小塊咬出來的傷口，已經(jīng)結痂了但又被她咬破，滲出一絲血跡。
"疼嗎？"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唇示意。
林暮雨搖頭，卻下意識舔了舔那個傷口。"習慣了，"她說，"有時候疼著反而清醒。"
許星辰想起自己書桌抽屜里那盒父親留下的回形針，每次大考前他都會掰彎一個——疼痛能讓他集中注意力。他突然理解了林暮雨的意思。
診室門再次打開，醫(yī)生探出頭來："家屬進來一下。"
林暮雨渾身一顫，牛奶罐從手中滑落，在地上滾出一個小弧線。許星辰撿起來，看見鋁罐凹進去一塊，像被人用力捏過。
"我在這等你。"他說，不確定自己為什么要承諾這個。
林暮雨點點頭，走進診室前回頭看了他一眼，那個眼神許星辰很多年后都記得清清楚楚——像是溺水者看著岸上最后一根稻草。
十分鐘過去了，診室門依然緊閉。許星辰走到窗前，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小河。他想起初三那年，也是這樣的大雨，他抱著籃球站在校門口等到天黑，直到班主任紅著眼睛來告訴他父親出事的消息。
診室門突然打開，林暮雨沖出來，臉上帶著許星辰從未見過的表情——不是悲傷，而是一種奇怪的釋然。
"我媽...要住院了，"她說，"醫(yī)生說...可能就這幾天了。"
許星辰胸口發(fā)緊。他想起父親葬禮上那些大人說的話——"節(jié)哀順變"、"時間會治愈一切"——全是屁話。真正的痛苦不是瞬間的撕裂，而是日后每一個平凡時刻的缺席。
"我陪你。"他說，這次沒有猶豫。
林暮雨搖頭："你先回去吧，明天...明天還要上課。"她勉強扯出一個微笑，"幫我請個假？"
許星辰想說些什么，但護士推著輪椅從診室出來，上面坐著閉目養(yǎng)神的周雅琴。她看起來比來時更加虛弱，像是隨時會消散在空氣中。
"小雨..."周雅琴微微睜開眼睛，"這位同學...該回家了。"
許星辰突然上前一步，把書包遞給林暮雨："有什么需要幫忙的...隨時聯(lián)系我。"
林暮雨接過書包，手指擦過他的掌心，涼得像雨。"謝謝你的牛奶，"她說，"還有...外套。"
許星辰看著護士推著輪椅走向電梯，林暮雨跟在后面，背影瘦小得像是隨時會被醫(yī)院走廊的白色吞沒。電梯門關上前，她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眼神讓許星辰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手機震動才回過神來。
是母親發(fā)來的短信："晚飯做好了，什么時候回來？"
許星辰抬頭看了看窗外的雨，回復道："馬上回，幫同學送點東西。"
走出醫(yī)院時雨已經(jīng)小了。許星辰站在公交站牌下，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外套還在周雅琴那里。他不覺得冷，反而有種奇怪的溫暖從胸口擴散開來——像是終于找到了某個問題的答案，卻又說不出問題是什么。
回到家已經(jīng)快八點。母親熱了飯菜，問他為什么渾身濕透。許星辰撒了個謊，說放學路上遇到流浪貓，把傘給小貓擋雨了。
"你啊，"母親搖頭，"和你爸一個脾氣。"
睡前許星辰打開書包，發(fā)現(xiàn)物理書里夾著一張紙條——"明天幫我?guī)ё鳂I(yè)？病房號7樓23床?！帜河?
字跡有些抖，可能是匆忙間寫的。許星辰把紙條夾進筆記本，想了想又拿出來，小心翼翼地放進錢包夾層。
窗外，雨聲漸漸停了。許星辰躺在床上，腦海里浮現(xiàn)出林暮雨咬破的嘴唇和手腕上的針眼。他突然意識到，明天早上他得編個理由向班主任解釋為什么兩個學生同時請假——一個因為病危的母親，一個因為"牙疼"。
這個荒謬的巧合讓他笑出聲來，笑著笑著卻感到眼眶發(fā)熱。他翻身把臉埋進枕頭，聞到了醫(yī)院消毒水的味道——那氣味已經(jīng)滲進他的衣服和皮膚，就像某些人的痛苦，一旦知曉就再也無法假裝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