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清青推門進來時,海霧正濃。
他穿著一件淺灰色的風衣,頭發(fā)打理得一絲不茍,和我記憶里那個穿著白T恤的少年判若兩人,卻又在某些細微的地方重合——比如挺直的鼻梁,比如看向我時,眼神里那點不易察覺的局促。
面館里沒什么人,老板娘正在灶臺后忙活,見他進來,抬頭問:“先生,吃點什么?”
他沒看菜單,目光落在我身上,輕聲說:“和他一樣?!?/p>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沒動,看著他在我對面坐下。海霧從敞開的門縫里鉆進來,帶著潮濕的涼意,落在他的風衣上,洇出淡淡的水痕。
“這里變化挺大的?!彼乳_了口,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桌面,像是在找一個合適的話題。
“嗯,”我攪動著碗里剩下的面湯,“海邊的城市,總在變?!?/p>
他笑了笑,笑容有點勉強:“你……好像沒變?!?/p>
“變了,”我抬眼看他,指了指自己的手,“你看,都是繭子。”
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上,喉結(jié)動了動,沒說話。
老板娘把面端了上來,熱氣騰騰的,驅(qū)散了一點霧氣。他拿起筷子,卻沒動,只是看著碗里的海鮮面,像是在研究什么。
“當年,”過了很久,他才低聲開口,“我在國外,試著聯(lián)系過你很多次,可你的號碼總是打不通。后來回國,去你以前的學校,去你家樓下,都找不到你?!?/p>
“我換了號碼,搬了家?!蔽移届o地說,“沒想過要被找到?!?/p>
他的肩膀幾不可察地垮了一下:“我知道。是我……不配被找到?!?/p>
“談不上配不配,”我喝了口面湯,溫熱的液體滑過喉嚨,“只是沒必要了。楊清青,人總是要往前看的。”
“可我總在回頭看?!彼痤^,眼神里帶著紅血絲,“這十四年,我沒有一天不在后悔。后悔當初的懦弱,后悔沒有早點回來找你。清煬,我知道現(xiàn)在說這些很沒用,可我……”
“別說了?!蔽掖驍嗨罢f這些,對我們倆都沒好處?!?/p>
他的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低頭開始吃面,動作有些機械。
面館里很安靜,只有碗筷碰撞的輕響,和外面隱約傳來的海浪聲。海霧似乎更濃了,把窗外的街景模糊成一片灰白色,像一幅沒干透的水墨畫。
吃完面,他搶著結(jié)了賬。走出面館時,霧氣稍微散了些,能看到遠處燈塔的光,在霧里明明滅滅。
“走走?”他問。
“嗯?!?/p>
我們沿著臨江路慢慢往前走,腳下的石板路被霧打濕,有點滑。兩旁的老房子大多關(guān)著門,只有幾家開著的店鋪,透出昏黃的燈光,在霧里拉出長長的光暈。
“你在這里,過得好嗎?”他問。
“挺好的?!蔽抑噶酥覆贿h處的碼頭,“在修理廠上班,活不累,同事也都挺好。”
“一個人?”
“嗯?!?/p>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問:“沒想過……找個人一起過?”
“沒遇到合適的?!蔽倚α诵?,“也習慣了一個人?!?/p>
其實不是沒遇到過。修理廠有個做飯很好吃的大姐,給我介紹過她的表妹,人很溫和,我們見過幾次面,聊得也還行。可當她問我“以前有沒有喜歡過誰”時,我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有些東西,藏得太久,已經(jīng)沒辦法對別人坦白了。
走到路口時,他停下腳步,轉(zhuǎn)身看著我:“清煬,我知道我沒資格要求什么??晌摇懿荒芰粼谶@兒?”
我愣了一下。
“我已經(jīng)辭了北方的工作,”他急忙解釋,像是怕我誤會,“不是想打擾你,就是……想離你近一點。哪怕只是遠遠看著,知道你過得好,也行。”
海風吹過,帶著霧的濕氣,吹亂了他的頭發(fā)。他看著我,眼神里有期待,有忐忑,還有一絲卑微的祈求。
這個眼神,讓我想起很多年前,在郊外的河灘上,他也是這樣看著我,問我“等我好不好”。
那時候的我,毫不猶豫地說了“好”。
可現(xiàn)在,我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心里像被霧籠罩的海面,平靜無波。
“楊清青,”我開口,聲音很輕,卻很清晰,“你留不留下,是你的自由。但我不會因為你留下,就改變什么?!?/p>
“我知道?!彼穆曇粲悬c啞,“我只是……想給自己一個機會,一個贖罪的機會?!?/p>
“你不需要贖罪?!蔽铱粗难劬Γ蛔忠痪涞卣f,“你對不起的,是當年的楊清青,和當年的林清煬。但我們都不是當年的樣子了?!?/p>
當年的林清煬,會因為他一句“等我”,就在原地耗盡七年;會因為他一句“不熟悉”,哭得像個傻子;會因為一條陌生的“對不起”,抱著手機等一整夜。
可現(xiàn)在的林清煬,只會在海邊散步時撿撿貝殼,在修理廠下班后喝杯啤酒,在想起他時,心里只有一點淡淡的悵惘,像霧散后留在衣角的濕氣,風一吹,就沒了。
“我明白了。”他低下頭,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是我太貪心了?!?/p>
“回去吧?!蔽遗牧伺乃募绨颍娘L衣料子很好,卻不如我身上這件洗得發(fā)白的工裝服暖和,“北方的霧,應該沒這么大?!?/p>
他抬起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太多復雜的情緒,我沒看懂,也不想看懂。
“清煬,”他說,“照顧好自己。”
“你也是?!?/p>
他轉(zhuǎn)身走了,背影在霧里慢慢變淡,最后消失在路口。我站在原地,看著他消失的方向,站了很久。
海霧不知什么時候散了,露出墨藍色的夜空,星星很少,只有一輪殘月掛在天上,照著濕漉漉的石板路。
遠處的碼頭傳來汽笛聲,悠長而響亮,像是在和過去告別。
我轉(zhuǎn)身往回走,腳步輕快了些。路過那家花店時,老板娘正準備關(guān)門,看到我,笑著說:“小林,今天沒買花?”
我看著店里剩下的幾支向日葵,搖了搖頭:“明天吧?!?/p>
明天,太陽會照常升起,海霧會徹底散去,碼頭的漁船會按時出港,修理廠的工友會喊我去搬新到的零件。
而楊清青,會成為我記憶里,又一個模糊的影子。
就像潮起潮落,霧聚霧散,都是自然的事。
沒什么好留戀的。
我推開住處的門,一股熟悉的海腥味撲面而來。打開窗,海風灌進來,帶著夜晚的涼意,吹散了最后一點霧的痕跡。
床頭柜上的玻璃瓶里,貝殼在月光下泛著淡淡的光。我拿起一個,貼在耳邊,能聽到細微的“嗚嗚”聲,像海風的嘆息,又像時光的回響。
十四年了。
終于,可以徹底放下了。
我把貝殼放回瓶子里,關(guān)上窗,躺到床上。窗外的海浪聲很溫柔,像一首古老的搖籃曲。
這一次,我睡得很沉,沒有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