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聲從皇城方向層層蕩開，平康坊的青石板路上騰起細碎塵煙。蘇晏將最后一部《昭明文選》放入樟木匣中，忽然聽見檐角銅鈴發(fā)出不自然的震顫。
他右手繼續(xù)平穩(wěn)地給書匣系上青繩，左手卻悄悄探向案幾下方——那里藏著一柄淬過藥的短刃。琉璃燈罩上映出門口人影：頭戴渾脫帽，身著褐色麻衣，拇指上一枚羊脂玉扳指在暮色中泛著冷光。
"坊門將閉，客官若是要淘換典籍，不妨明日趕早。"蘇晏聲音清朗，手上青繩打了個古怪的結。
褐衣人喉結滾動，袖口露出半寸寒芒："聽聞掌柜這里有永徽三年的《西域圖記》？"
"客官記錯了。"蘇晏突然用指甲挑滅燈芯，"那是顯慶三年魏王主持編撰的。"
黑暗降臨的剎那，刺客袖中弩箭釘入蘇晏適才站立處的屏風。三支連發(fā)的勁弩將《山海經(jīng)》插圖釘穿在柏木柜上，墨香里混入鐵銹味。蘇晏滾地時帶翻書案，未干的朱砂硯臺潑出扇形紅痕，正好映出來襲者靴底的東宮暗紋。
"砰！"
重物砸在門框上的悶響與刀刃入肉聲同時傳來。月光重新流進室內(nèi)時，蘇晏看見刺客被一柄橫刀釘在門楣上，刀柄纏著百騎司特制的金絲繩。玄色胡服的女統(tǒng)領正用靴尖翻檢尸體，腰間銀魚袋隨著動作輕晃。
"云統(tǒng)領的刀比上次慢了半息。"蘇晏拍打衣襟沾的朱砂，腕間舊傷在月光下泛著青白，"若是突厥可汗的親衛(wèi)，此刻我喉頭該插著三寸鐵矢了。"
云韶突然拽起尸體左手，玉扳指在力勒下"咔"地裂開，露出內(nèi)里刻著的狼頭紋："第三起了。這些死士的毒刃都淬著漠北沙蛇的黏液。"她刀鋒般銳利的目光刮過蘇晏臉龐，"蘇掌柜怎么認出是東宮的人？"
"他道《西域圖記》是永徽年間的。"蘇晏從廢墟中撿起半冊殘書，紙張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藍，"此書乃今上為秦王時命人編纂，用的是武德九年的舊版輿圖。"他指尖在某處山脈輪廓上輕輕一點，"此處標注的'白狼堆'，三年前突厥人已改稱'阿史那神冢'——只有東宮那些抄錄舊檔的學士才會弄錯。"
三更梆子響過，書肆地窖的油燈將人影投在夯土墻上。崔明薇扯開冪籬，露出眼下疲憊的青影："李泰借修《括地志》之名，要我崔氏交出河東三十六個冶鐵坊的匠戶名冊。"
她袖中滑出一卷泛黃的麻紙，蘇晏展開時嗅到熟悉的沉香味——這是博陵崔氏家主專用的密函用紙。紙上鐵線描般的字跡記載著某位五品御史近日突然在平康坊購置宅院，而他的女兒即將入選魏王府女官。
"博弈論殘篇第七頁。"蘇晏從青磚暗格取出半冊毛邊紙裝訂的手抄本，"當對手在局部取得優(yōu)勢時，最忌立即擴大戰(zhàn)果。"他沾著茶水在案幾上畫出簡易矩陣，"魏王此刻正該沉住氣，卻急著伸手要鐵礦——"
老仆蘇十七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老人當年在隱太子府親歷玄武門之變，此刻嗅到了相似的血腥氣："少主，百騎司今日已在書肆周圍布下'灰雀'..."
"正因如此。"蘇晏突然用古怪音節(jié)說了句突厥語，驚得崔明薇打翻越窯青瓷盞。這正是他們截獲的突厥密信里約定的接頭暗語。
崔明薇指尖發(fā)顫："你要引突厥人入局？"
"我要看看到底有幾方勢力在找這個。"蘇晏從懷中取出一枚銅錢大小的骨牌，上面刻著與云韶隨身銅錢完全相反的紋路，"今早有人把這塞進了《貞觀政要》的書脊里。"
五更天，云韶蹲在書肆對面酒樓的鴟吻上，看著蘇晏披衣起身給門廊的銅盆添水。這個總在子時磨墨、寅時煮茶的書生，作息規(guī)律得不像活人。
她摸出懷中銅錢——這是六年前在漠北戰(zhàn)場從某個突厥將領尸身上找到的。當時那具尸體護著一個中箭的少年，少年腕間傷痕與今日蘇晏的一模一樣。銅錢內(nèi)廓的鋸齒紋與骨牌完全咬合時，能拼出半個"李"字。
"統(tǒng)領。"黑衣探子如貓般輕巧地落在檐角，"查清了，那骨牌是隱太子府舊物。"
云韶突然按住太陽穴，"灰鵲"案卷宗里那段被血污遮蓋的文字浮現(xiàn)眼前："武德九年六月初三，隱太子派二十死士護送某物出城......"她瞳孔驟縮，當年那個垂死的突厥將領，腰間佩的分明是秦王府的令牌。
書肆門廊下，蘇晏似有所覺地抬頭。晨霧中傳來他清朗的吟誦聲："'灰雀噪庭槐，水響知魚來'——云統(tǒng)領，梁上的露水可還沁涼？"
### **注釋**
[1] 渾脫帽：唐代流行的胡帽，用整張動物皮制成，此處暗示刺客偽裝成胡商
[2] 銀魚袋：唐代五品以上官員佩戴的飾物，內(nèi)裝魚符作為身份證明，百騎司因特殊權限可佩
[3] 博弈論殘篇：蘇晏地窖藏書中的現(xiàn)代知識片段，此處指"納什均衡"中關于優(yōu)勢策略的思考
[4] 灰雀：百騎司對潛伏暗探的隱稱，取"雀鳥雖小，五臟俱全"之意
[5] 骨牌密碼：歷史上隱太子集團確實使用過類似的骨質(zhì)密碼牌，1960年西安唐墓曾有出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