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放下湯盞，目光投向跳動的燭火，眼神深邃，帶著幾許無奈。緩緩開口，
“小蝶那丫頭…跟在衛(wèi)氏身邊也有幾年了。性子是耿直了些，有時說話行事不夠圓融，但要說她偷主家的東西…哼?！?/p>
老太太輕哼一聲，那聲調(diào)里沒有憤怒，只有一種看透世情的洞明和一絲對某些人手段的不屑。
“那點東西，值當(dāng)什么？不過是借題發(fā)揮，想拔了衛(wèi)氏身邊的釘子罷了?！?/p>
她頓了頓，語氣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嘆息，
“后宅這些手段，翻來覆去，無非如此。林氏…心太急，手也狠了些。”
房媽媽垂手聽著，知道老太太心里跟明鏡似的。
她小心翼翼地問道，
“那您…當(dāng)時…”
老太太擺擺手，打斷了她，
“纮兒是主君，他既已定了性，是打是罰是攆，便是他身為家主的分內(nèi)之事。
我做母親的，若事事都要插手，置他的顏面于何地？置這盛家的規(guī)矩體統(tǒng)于何地？
況且，為著一個婢女去駁斥主君的決定，也顯得輕重不分，這事…我不便管?！?/p>
她端起參湯又抿了一口，眼神轉(zhuǎn)向房媽媽，帶著一絲深意，
“這深宅大院，有時候，不便管才是最大的管，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強求不得。
況且，衛(wèi)氏性子太過軟弱，明蘭又年幼，就算今日我保下小蝶，明日呢？后日呢？
護得了一時，護不了一世，有些路，終究要她們母女自己去趟?！?/p>
她話鋒一轉(zhuǎn)，語氣平和了些，甚至帶著一絲輕松，
“如今這樣，倒也算是歪打正著，
真哥兒心善，順手拉了小蝶一把，由他出面，既全了那丫頭一條活路，又免了我一樁心事，更打了某些人的臉，還沒落下任何把柄讓人說三道四，這處理…仁厚，也周全?！?/p>
老太太嘴角浮現(xiàn)一絲極淡的笑意，
“既是他的人，盛家上下，自當(dāng)禮敬三分，告訴下面的人，客院那邊，一切用度，按貴客隨從的份例供給，不得怠慢。”
“是?！?/p>
房媽媽應(yīng)下，明白老太太這是既尊重趙允真的決定，又無形中抬高了小蝶的身份，算是間接給了林噙霜一個軟釘子。
老太太話鋒一轉(zhuǎn)，語氣沉靜了些，
“明蘭那丫頭呢？”
“回老太太，六姑娘回暮蒼齋了。”
老太太沉吟片刻，
“這丫頭重情義，是好的，但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
她今日是情急，不顧規(guī)矩跑去后門，又貿(mào)然向真哥兒開口…
雖說情有可原，但規(guī)矩體統(tǒng)不能廢，明日你去暮蒼齋，不必提后門之事，只說我這里新得了幾本描紅帖子，讓明蘭每日抄兩頁送來給我看，抄字，最是靜心?！?/p>
房媽媽心領(lǐng)神會，躬身應(yīng)道。
“老奴明白。抄字養(yǎng)性，六姑娘聰慧，定能體會老太太的苦心?！?/p>
另一邊，暮蒼齋內(nèi)，自明蘭告狀后，炭火明顯比往日足了些，暖意驅(qū)散了些許冬夜的寒冷。
衛(wèi)恕意大著肚子，靠在床頭，看著坐在床邊繡墩上的女兒，
“阿娘，這下您放心了吧？”
明蘭的聲音帶著一絲雀躍，
“小蝶姐姐就在客院，離我們不遠！趙家哥哥可好了，給她安排了暖和的屋子，新衣服，還有熱乎飯吃！”
衛(wèi)恕意輕輕握住女兒的手，看著女兒眼中毫不掩飾的感激和依賴，心中百感交集。
劫后余生，小蝶得以保全，甚至境遇比在暮蒼齋還要安穩(wěn)些，這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可一想到這“好事”是如何得來的，她心底就漫上一層更深的不安。
她出身清貧，深知人情冷暖，更明白這世間沒有無緣無故的恩惠。
趙允真那樣的人物，肯出手相助，固然有仁厚之心，但自己母女要如何承受，如何回報？
“明兒，”
她聲音輕柔，卻帶著一絲凝重，
“趙公子…自然是極好的，這份恩情，阿娘和你，都要牢牢記住?！?/p>
“嗯！”
明蘭用力點頭。
“可是....”
衛(wèi)恕意話鋒一轉(zhuǎn)，看著女兒的眼睛，
“你今日的做法…對，也不對?！?/p>
明蘭疑惑地抬頭。
“你心急救小蝶，念著主仆情分，這是對的，是你的善心?！?/p>
衛(wèi)恕意語氣溫和卻字字清晰，
“但你晚上跑去后門那種地方，實在太過冒險，若被多嘴的下人傳出去，又會被主君責(zé)罰，
你開口求趙公子，雖是一片赤誠，可也等于把趙公子架在了火上烤，
他身份尊貴，老太太看重，卻為了我們，出手干預(yù)盛家的家事…
林棲閣那位，會如何想？會如何做？”
明蘭聞言，臉上的雀躍漸漸褪去，小嘴微微抿起。
她聰慧，母親一點撥，立刻明白了其中的關(guān)竅。
自己只想救小蝶姐姐，卻差點連累趙家哥哥，也把自己置于更危險的境地。
“我…我當(dāng)時太急了…”
明蘭低下頭，聲音有些悶，
“只想著趙家哥哥是好人，只有他能救小蝶姐姐…沒想那么多…”
“阿娘知道你重情義，這是你的好處。”
衛(wèi)恕意心疼地撫摸著女兒的頭發(fā)，
“這深宅內(nèi)院啊，步步驚心，一點行差踏錯，都可能萬劫不復(fù)。
趙公子能幫我們一次，是情分，是恩典?？晌覀儾荒苁率露贾竿麆e人，更不能因自己的莽撞連累到他。
我們受了這天大的恩情，往后更要謹小慎微，安守本分，絕不能因為得了貴人相助就得意忘形，更不能給他添麻煩，惹是非。
今日之后，在府里，尤其對林棲閣那邊，更要加倍小心，能避則避，明白嗎？”
明蘭抬起頭，用力地點了點頭，
“阿娘，我明白了，以后…我會更小心的?！?/p>
母女倆依偎在溫暖的炭盆旁，窗外是沉沉夜色。小蝶的危機暫時解除，但暮蒼齋的處境并未真正改變。
就在這時，小桃端著一碗剛煎好的藥進來，臉上帶著一絲緊張，壓低聲音道，
“小娘，姑娘，我剛才回來時，看到…看到林棲閣的人，在咱們院子外面探頭探腦的…好像在往客院那邊瞧…”
隨著時間，盛府的下人房里，關(guān)于后門事件的議論也正悄然蔓延，
“聽說了嗎？衛(wèi)小娘院里趕出去的小蝶，被客院那位貴客收留了！”
“真的假的？那位趙公子？他心腸可真好！”
“誰說不是呢！聽說當(dāng)場就讓人安排了住處，還給新衣裳呢！嘖嘖，小蝶真是因禍得福了！”
“可不是嘛！林小娘這次算是踢到鐵板了…哦不，是貴人腳下了！那位公子看著和氣，可連老太太都敬著，誰敢惹？”
“以后對小蝶客氣點吧，人家現(xiàn)在可是客院的人了……”
這些竊竊私語，如同細微的漣漪，在盛府這個平靜的池塘下，無聲地擴散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