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縣衙外那面巨大的驚堂鼓卻被擂得震天響。
人群如潮水般涌向衙門口,竊竊私語匯成一片嗡嗡的聲浪。
衙門正堂之上,光線昏暗,兩排皂隸手持水火棍,面無表情地肅立著。
堂中央,王捕頭單膝跪地,他那張飽經(jīng)風霜的臉上此刻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得意。
他身旁,一個年輕人被兩個衙役死死按在地上,正是張小山。
他衣衫襤褸,渾身布滿了青紫的傷痕,嘴角還掛著血絲,整個人像一攤爛泥,只有那雙眼睛里燃燒著極致的恐懼和不甘。
“大人!昨夜三更,卑職帶隊巡夜,恰好撞見此獠從縣庫后墻翻出,行跡鬼祟!”
“卑職當場將其拿下,從他身上,搜出這些東西!”王捕頭聲如洪鐘,從懷中掏出一個布包,高高舉起,然后“嘩啦”一聲倒在地上。
幾塊形狀不一的碎銀在冰冷的地面上滾動,發(fā)出清脆而刺耳的聲響。
每一塊碎銀上,都清晰地烙印著一個模糊卻可辨認的“官”字,那是臨淄縣官庫銀兩獨有的印記。
高坐堂上的林昭,一身青色官袍,面容清俊,但此刻皺了一下眉頭。
他沒有立刻發(fā)問,目光銳利如鷹,先是掃過王捕頭那張亢奮的臉,隨即落在張小山那副凄慘的模樣上,最后,定格在那幾塊碎銀之上。
“來人,將銀兩呈上來,傳縣庫銀官查驗?!彼穆曇舨淮?,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讓原本嘈雜的堂外瞬間安靜了許多。
一名衙役小心翼翼地撿起碎銀,用托盤呈上。
片刻后,一個山羊胡的老者被帶上堂,正是縣庫的銀官。
他拿起一塊碎銀,對著光亮仔細端詳,又用牙齒輕輕咬了咬,隨即躬身回話:“回稟大人,這成色,這印記,確系我縣庫之物,絕無差錯。”
此言一出,堂外嘩然。
證據(jù)確鑿,人贓并獲,這案子似乎已經(jīng)沒什么可審的了。
王捕頭眼中的得意更盛,他瞥了一眼地上的張小山,厲聲道:“張小山!你還有何話可說?人證物證俱在,還不從實招來!”
被喚作張小山的人猛地一顫,像是被針扎了一般,拼命地抬起頭,聲音嘶啞而絕望:“冤枉!大人,小人冤枉??!我……我昨夜只是抄近路回家,路過那面墻,根本不知道什么縣庫!我什么都沒偷!這些銀子……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到我身上的!”他的頭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發(fā)出“咚咚”的悶響,額頭很快便滲出了血。
林昭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些碎銀。
官庫的庫銀,向來是以十兩或五十兩的整錠入庫,每一錠都有獨一無二的編號,以便查驗。
可眼前的,卻全都是零散的碎銀,像是從一整塊銀錠上強行敲鑿下來的,邊緣粗糙,更別提什么完整的編號了。
這不合常理。
一個費盡心機潛入縣庫的盜賊,為何放著一錠錠完整的官銀不拿,偏偏要偷這些價值不高、還極易暴露的碎銀?
這根本說不通。
林昭心中疑云密布,但他臉上卻依舊平靜無波。
他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浮沫,淡然道:“本官有些乏了,退堂片刻?!闭f罷,不顧王捕頭詫異的目光,徑直起身,走入了后堂書房。
門被關(guān)上的瞬間,林昭臉上的平靜立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
他走到書案前,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
下一刻,他拿出祖?zhèn)饔衽?,意識仿佛沉入一片無盡的黑暗。
黑暗的中央,一座虛幻的閣樓拔地而起,牌匾上三個古樸的大字熠熠生輝——推演閣。
能夠模擬特定人物在特定情境下的行為軌跡與心理狀態(tài),從而推演出最接近真相的過程。
“推演目標:張小山。事件:縣庫盜竊案?!?/p>
隨著他意念的驅(qū)動,推演閣內(nèi)無數(shù)光點匯聚,迅速構(gòu)成了一幅幅活動的畫卷。
畫面中,張小山喝了點酒,哼著小曲,搖搖晃晃地走在一條僻靜的小巷里。
突然,巷子深處傳來一聲女子的驚呼,他想也沒想就循聲跑了過去。
然而,巷子盡頭空無一人,就在他疑惑地四處張望時,后頸猛地一痛,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覺。
畫面再一轉(zhuǎn),他悠悠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正靠在一堵高墻的墻角,頭痛欲裂。
還沒等他弄清狀況,懷里就被塞進了一把冰涼的東西,緊接著,幾聲急促的呼喊由遠及近——“抓賊?。≠\在那里!”
火光瞬間照亮了他的臉,他驚恐地低頭,看到的正是那幾塊碎銀,而王捕頭帶著一隊衙役已經(jīng)將他團團圍住。
整個過程清晰無比,張小山是被引誘,被打暈,再被栽贓。
他從頭到尾,甚至連縣庫的門朝哪開都不知道。
林昭猛地睜開眼睛,眼中寒光一閃。
果然是栽贓陷害。
他回到公堂,重新落座。
王捕頭立刻上前一步,急切地說道:“大人,此案證據(jù)確鑿,是否可以結(jié)案了?!?/p>
“不急。”林昭抬手打斷了他,目光如炬地盯著他,“王捕頭,本官倒是有幾個疑問?!?/p>
“大人請講?!蓖醪额^心頭一跳,勉強笑道。
“張小山若真是蓄謀已久的盜賊,為何要冒著巨大的風險,去鑿取這些碎銀,而不直接拿走更易攜帶、價值更高的整錠官銀?”
“難道他不知道,敲鑿銀錠會發(fā)出巨大的聲響,更容易驚動守衛(wèi)嗎?”
林昭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小錘,輕輕敲在王捕頭的心上。
他的臉色肉眼可見地變了變,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強自鎮(zhèn)定道:“這或許是賊人慌不擇路,情急之下的無奈之舉!”
“是嗎?”林昭冷笑一聲,聲音陡然提高,“那本官再問你,我縣庫守衛(wèi)森嚴,巡夜的衙役更是兩兩一組,從不落單?!?/p>
“為何昨夜偏偏是你,如此‘恰好’地孤身一人撞見了翻墻而出的張小山,還如此‘湊巧’地在他身上就搜出了證物?”
王捕頭的臉色由白轉(zhuǎn)青,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答不上來。
堂下的百姓也察覺到了不對勁,議論聲再次響起,這一次,矛頭不再指向張小山,而是充滿了對王捕頭的懷疑。
“本官看,此案疑點重重,不可草率定論。”林昭一拍驚堂木,威嚴地宣布,“張小山暫且收押,待本官查明真相?!?/p>
“王捕頭,既然你說銀兩出自縣庫,那本官就命你,三日之內(nèi),徹查清楚這幾塊碎銀究竟是從哪一錠官銀上分離出來的,原錠現(xiàn)在何處!若是查不出來……”
林昭拖長了聲音,沒有說下去,但那冰冷的眼神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退堂后,喧鬧的人群漸漸散去,但一樁看似簡單的盜竊案,卻在青石縣的上空蒙上了一層更深的陰影。
林昭回到書房,立刻召來自己的心腹衙役陳阿四。
“去,給我秘密調(diào)取縣庫近三日所有的出入庫記錄,以及所有當值守衛(wèi)的名單,越詳細越好,記住,不要驚動任何人?!?/p>
“是,大人。”陳阿四領(lǐng)命而去。
夜幕降臨,一輪殘月掛在天邊,灑下清冷的光輝。
林昭換上一身黑色的便服,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縣衙,來到了縣庫后墻。
白日里喧囂的現(xiàn)場,此刻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靜。
他蹲下身,借著微弱的月光,仔細勘察著地面。
很快,他的目光被墻角下的一片泥土吸引。
這里的泥土比別處更為濕潤、松軟,上面有幾道不甚清晰,但可以辨認的拖痕。
痕跡很重,仿佛曾有什么沉重的東西被人從這里拖走。
他順著拖痕的方向望去,那條痕跡在巷口拐了個彎,徑直指向了縣城東邊。
而在那個方向,只有一座燈火通明的深宅大院。
臨淄縣首富,趙元甫的府邸。
林昭知道張小山只是一個被推到臺前的棋子,一個用來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犧牲品。
這出栽贓陷害的大戲,背后必然隱藏著更大的圖謀。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冷風吹動他的衣角,也吹起了他心中的無邊殺意。
他望著趙府的方向,低聲自語,聲音輕得幾乎要被夜風吹散:“趙元甫,你這是想把水攪得更渾啊!”
可渾水,真的能摸到魚嗎?
這出嫁禍的戲碼,只是障眼法。
用一個無足輕重的“盜賊”和幾兩無關(guān)痛癢的碎銀,將所有人的目光都釘死在這面墻上。
那么,真正被這片陰影所遮蔽的,又是什么?
那座固若金湯的縣庫里,在無人注意的角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林昭的目光從遠處趙府的燈火,緩緩移回了近在咫尺的縣庫。
答案,或許不在墻外的泥地里,也不在張小山的身上。
真正的鬼,藏在所有人都看得見,卻沒人去細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