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后堂的書房里,唯一的亮光來自桌案上那盞忽明忽暗的油燈,將林昭的身影在墻上拉扯得飄忽不定。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悄無聲息地滑入房中,單膝跪地,聲音嘶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大人,錢師爺今夜亥時,果然去了趙家莊園?!?/p>
“他從一處極為隱蔽的側(cè)門進(jìn)入,在趙元甫的書房里待了足足一個時辰?!?/p>
“屬下無法靠近,但從窗紙透出的火光判斷,他們像是在焚燒著什么,紙灰的氣味很重?!?/p>
林昭端坐不動,手指在冰涼的梨木桌面上輕輕敲擊著,發(fā)出“叩、叩”的輕響,在這死寂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
銷毀舊賬么?
動作倒是很快。
趙元甫這條盤踞在安平縣多年的地頭蛇,嗅覺果然靈敏。
昨天堂審剛一結(jié)束,他就立刻開始清理尾巴了。
“知道了?!绷终训穆曇舫领o如水,聽不出絲毫波瀾,“陳武,你繼續(xù)盯緊趙家和錢師爺,任何異動,即刻來報。”
“是?!庇耙坏纳硇卧俅稳谌牒诎担路饛奈闯霈F(xiàn)過。
書房重歸寂靜。
林昭緩緩起身,走到窗前,推開了一條縫。
夜風(fēng)帶著一絲涼意灌了進(jìn)來,卻吹不散他心頭的凝重。
趙家的根基比他想象的還要深,想要一擊致命,必須找到確鑿的、無法辯駁的鐵證。
那些被燒掉的舊賬,恐怕就是最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
線索,就這么斷了?
就在他思緒急轉(zhuǎn)之際,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書房的門被猛地撞開。
一名衙役連滾帶爬地沖了進(jìn)來,臉上滿是驚惶之色,聲音都變了調(diào):“大人!不好了!出大事了!”
林昭眉頭一緊,眼中閃過一絲厲色:“慌張什么!說!”
“城中最大的繡坊,繡錦坊……被人給告了!”
衙役喘著粗氣,急聲道,“狀紙剛剛遞進(jìn)來的,告他們私藏‘云龍暗紋’的違禁布料,說是……說是意圖不軌,犯了僭越之罪!”
“按律,這可是要查封家產(chǎn)、全家流放的大罪??!劉主簿已經(jīng)帶著人,要去封鋪?zhàn)恿?!?/p>
僭越之罪?
林昭的瞳孔驟然一縮。
這四個字,在任何一個朝代都是一道催命符。
小小的臨淄縣,一家繡坊,怎么會和這種滔天罪名扯上關(guān)系?
這絕不是巧合。
時間點(diǎn)太巧了,巧得就像是有人精心設(shè)計(jì)好的一樣。
他的腦海中瞬間閃過一個念頭:這是趙元甫的反擊,一招敲山震虎,也是一招圍魏救趙。
他想用一件聳人聽聞的大案,將縣衙所有的精力都吸引過去,好為自己銷毀罪證爭取時間。
“帶狀告之人,還有繡坊的主人,到正堂來!”林昭的聲音里已經(jīng)帶上了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
縣衙正堂,燈火通明。
林昭端坐堂上,面沉如水。
堂下跪著一男一女。
男的是個尖嘴猴腮的漢子,眼神躲閃,正是告狀之人。
而另一邊跪著的女子,一身素雅的青色布裙,雖面有急色,脊背卻挺得筆直。
她抬起頭,露出一張清麗而堅(jiān)韌的臉龐。
“堂下何人?”林昭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民女蘇晚晴,繡錦坊主事,叩見縣尊大人。”
女子的聲音清脆,帶著一絲焦慮,卻并不慌亂,“民女敢以性命擔(dān)保,繡錦坊上下絕無半分僭越之心,更不曾私藏任何違禁之物,還請大人明察!”
林昭的目光微微一凝。
蘇晚晴?
這個名字他沒什么印象,但這張臉,他想起來了。
昨日審理祖產(chǎn)侵占一案時,旁聽的百姓之中,就有她。
當(dāng)時所有人都被堂上情節(jié)吸引,唯有她,目光數(shù)次掃過自己、錢師爺和一旁的趙元甫,眼神里帶著一種審視和探究。
那不是普通婦人看熱鬧的眼神,而是一種極為敏銳的洞察力。
一個心思如此縝密的女人,會犯下“僭越”這種足以招來滅門之禍的低級錯誤?
不可能。
林昭心中已然斷定,這背后必有隱情。
這樁案子,就是沖著他來的。
他沒有立刻發(fā)問,摸了摸玉牌心念一動,意識沉入腦海深處的“推演閣”。
霎時間,眼前的景象變了。
三道金色的卷軸在他面前緩緩展開,代表著三種截然不同的處理方式。
【推演一:直接開審】
卷軸展開,畫面浮現(xiàn):林昭拍下驚堂木,立刻審理此案。
原告言之鑿鑿,并有“人證”出面。
蘇晚晴百口莫辯,因無法立刻自證清白,被暫時收押。
與此同時,劉主簿帶人“搜”出所謂的“違禁布料”。
繡錦坊被封,人心惶惶。
趙元甫趁機(jī)在城中散布新任縣令無能、苛政猛于虎的言論,林昭威信大失,陷入被動。
【結(jié)果:下策。落入圈套,正中敵人下懷?!?/p>
【推演二:私下取證】
卷軸展開,畫面浮現(xiàn):林昭宣布暫緩審理,暗中派遣影衛(wèi)去繡錦坊調(diào)查。
但對方顯然早有準(zhǔn)備,布下了重重眼線。
影衛(wèi)的行動很快被察覺,打草驚蛇。
趙元甫立刻將所有偽證處理干凈,并反咬一口,狀告林昭濫用職權(quán),偏袒一方。
【結(jié)果:中策。有暴露風(fēng)險,且耗時過長,容易錯失良機(jī)?!?/p>
【推演三:借助第三方力量】
卷軸展開,畫面浮現(xiàn):林昭順?biāo)浦?,表面上采納原告之言,但以“案情重大,需仔細(xì)勘驗(yàn)”為由,暫不抓人,只封存繡坊。
同時,暗中召見蘇晚晴,利用她繡坊伙計(jì)遍布縣城、消息靈通的優(yōu)勢,發(fā)動他們收集情報,尋找破綻。
【結(jié)果:上策。
化被動為主動,借力打力,既能穩(wěn)住對手,又能開啟一條全新的情報網(wǎng)絡(luò)?!?/p>
林昭的意識瞬間回歸現(xiàn)實(shí),前后不過一息之間。
他看著堂下那雙倔強(qiáng)不屈的眼睛,心中已有了決斷。
“大膽蘇晚晴!”林昭猛地一拍驚堂木,聲如炸雷,“僭越之罪,非同小可!”
“你空口白牙,本官如何信你?”
蘇晚晴渾身一顫,眼中閃過一絲絕望,但她還是咬著牙道:“大人若不信,可派人去搜!繡錦坊內(nèi)若有一寸違禁之物,民女愿受任何責(zé)罰!”
“好!”林昭冷笑一聲,“本官就給你一個機(jī)會!來人!”
兩名衙役立刻上前。
“即刻起,將繡錦坊所有庫房、賬房盡數(shù)貼上封條,封存三日!三日之內(nèi),任何人不得擅入!”
“三日之后,本官將親自開封查驗(yàn)!”林昭的聲音響徹整個公堂,“此案所有相關(guān)人等,三日內(nèi)不得離開臨淄縣,隨傳隨到!”
此令一出,封存三日?
這不明擺著是給栽贓陷害的人留下充足的時間嗎?
“退堂!”林昭說完,拂袖而去,不再看堂下二人。
半個時辰后,縣衙后院一間偏僻的柴房里。
蘇晚晴被人悄悄帶到了這里。
她心中正是不解與憤懣,卻見門被推開,走進(jìn)來的竟是縣令林昭本人。
“大人?”蘇晚晴愕然。
“蘇掌柜,坐?!绷终阎噶酥敢慌缘哪镜?,自己也坐了下來,神情與堂上判若兩人,“現(xiàn)在,這里沒有縣令,也沒有平民。”
“我只問你,想不想讓繡錦坊活下去?”
蘇晚晴冰雪聰明,瞬間明白了什么,她激動得站起身來,眼中重新燃起希望:“大人,您……您是相信民女的?”
“我相信我的判斷?!绷终训?,“封你鋪?zhàn)?,是做給某些人看的?!?/p>
“我給你三天時間,也給我自己三天時間。我要你動用繡坊所有的人脈,伙計(jì)、學(xué)徒、繡娘,讓他們?nèi)ヂ?,去看?!?/p>
“看看最近城里,尤其是趙家,有什么不尋常的動靜。任何蛛絲馬跡,都可能成為你翻案的關(guān)鍵?!?/p>
蘇晚晴的呼吸急促起來,她看著眼前這位年輕的縣令,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感激與敬畏。
這番操作,簡直是神來之筆!
她用力點(diǎn)頭,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民女明白!謝大人信任!其實(shí),民女這里,就有一條線索!”
“哦?”林昭眼中精光一閃。
“趙家!”蘇晚晴壓低聲音道,“最近這半個月,趙家的貨運(yùn)車隊(duì)進(jìn)出城門的次數(shù)變得異常頻繁,而且好幾次都是在黃昏時分?!?/p>
“我手下的一個伙計(jì),他的表哥是城門衛(wèi)。他說,那些車?yán)亩际谴竽鞠?,沉得很,但每次盤查,趙家管事都說是南邊運(yùn)來的名貴木料?!?/p>
“可我們做布料生意的都懂,哪有名貴木料需要用那么大的箱子嚴(yán)密封裝,還晝伏夜出的?”
木箱?
林昭的心猛地一跳,他瞬間將這線索與陳武的回報聯(lián)系了起來。
一個大膽的猜測在他心中形成:趙元甫不是在銷毀賬本,而是在轉(zhuǎn)移!
他要將那些罪證,神不知鬼不覺地運(yùn)出臨淄縣!
“很好?!绷终颜酒鹕?,“這個線索非常重要?!?/p>
“你即刻去安排你的人,但切記,萬萬不可打草驚蛇?!?/p>
“只需暗中觀察,記錄下他們出城的時間和路線即可?!?/p>
蘇晚晴重重地點(diǎn)頭:“民女遵命!”
夜,更深了。
陳武再次出現(xiàn)在書房,帶回了最新的消息。
一支掛著趙家旗號的貨隊(duì),果然在半個時辰前,趁著夜色掩護(hù),從西城門悄然離去。
林昭早已布下天羅地網(wǎng)。
在城外十里的一處密林中,這支貨隊(duì)被林昭的親信悄無聲息地截下。
沒有打斗,沒有聲張。
當(dāng)一口沉重的木箱被撬開時,在場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箱子里沒有木料,而是一摞摞碼放得整整齊齊的陳年賬本,賬本的夾層里,還藏著一張張泛黃的、蓋著官府印信的舊年鹽引票據(jù)!
鐵證如山!
陳武將一本賬冊呈到林昭面前。
林昭隨手翻開,上面的每一筆記錄,都觸目驚心,背后是無數(shù)被盤剝的百姓和被侵吞的官銀。
趙元甫勾結(jié)前任官員,走私官鹽,牟取暴利,罪證確鑿!
林昭合上賬本,緩緩走到窗前,推窗遠(yuǎn)望。
臨淄縣的夜色,依舊沉靜得可怕,仿佛將所有的罪惡都掩蓋在了這片深沉的黑暗之下。
手中的賬本,只是扯開了這張大網(wǎng)的一個小角。
林昭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望著窗外的無邊夜色,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低語道:
“這才只是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