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官的目光,如同兩支精準無聲的探針,短暫地在那本新繳獲的、條理清晰宛如精密器械圖紙般的新賬冊上停留。那里面的信息,價值已超過這混亂污穢之地本身的百倍。隨后,他微微偏移視線,落向了那本被粗暴丟棄在地、如同垃圾廢紙的舊賬本。
沒有絲毫遲疑。軍官只再次抬起了那根指骨凸出的食指,更沉穩(wěn)地向下一按。一名士兵立刻上前,如同撿起路邊的枯枝敗葉,帶著一種職業(yè)性的漠然,抄起了那本破舊不堪的黑賬本,將它疊放在那本新的賬冊之上。然后,士兵的目光銳利地掃過劉禪,像在審視一件已無價值的物件殘留的風險。
劉禪維持著那個狼狽叩首的姿勢,額頭緊緊貼著冰涼粗糙的地面,身體顫抖的幅度越來越輕微,最后只剩下脊背上極其微弱、難以察覺的起伏。他不敢發(fā)出任何聲音,連那撕裂喉嚨般的咳嗽也硬生生壓回了胸腔深處,只余胸口深處沉悶的回聲?;覊m的味道頑固地侵占著他的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那冰冷的視線終于從他身上移開。軍官的聲音在空曠起來的堂屋重新響起,依舊像冰錐鑿穿空氣:
“其他人員,身份登記,集中看管,等待后續(xù)甄別!封存所有物品!”
士兵們開始更大聲、更有秩序地執(zhí)行命令。女人們壓抑的啜泣和哀求聲像背景音一樣嗡嗡地升騰起來。素素茫然地被拉向人群的角落,她的目光依舊粘在劉禪如同凝固在地上的身影上,身體僵直地被拖拽。
那名收繳賬冊的士兵轉(zhuǎn)向軍官,低聲請示:“這個?”
軍官的目光冷冷掃過劉禪蜷縮在地的身影,只極輕微地點了下頭。兩名士兵立刻上前,動作不算粗暴但充滿了不容反抗的力度,一左一右,將劉禪的胳膊從冰冷的地面上拽起。他的身體因長時間的僵臥而麻木,幾乎無法站立,膝蓋一軟,差點栽倒。士兵沒有過多遷就,只是架著他,如同拖走一件無生命的物品,隨著其他被控制的人流,踉蹌著推搡著被帶離了這承載了他漫長恐懼和掙扎的“滿園春”。
他像一個斷了線的木偶,眼神空洞,任由推搡拉扯,被塞進一輛搖搖晃晃、散發(fā)著刺鼻皮革和機油味的卡車后廂。冰冷的鐵皮車廂撞擊著他的身體。周圍擠滿了驚慌失措的面孔,彌漫著絕望的氣息。他看著窗外那閃爍著詭異霓虹、又被粗暴撕裂的黑夜街景飛速后掠。車子駛過外白渡橋。渾濁的黃浦江在夜色下泛著沉重的光,如同一條黑色的巨蟒,無聲蟄伏,象征著吞噬一切的深不可測。這比蜀中的江水更令人絕望。劉禪胃里一陣翻江倒海,險些吐出來。相父最后的身影,成都城頭映天的火光,混雜著上海灘這冰冷陌生的街燈,在視網(wǎng)膜上破碎成無意義的色塊。未來?哪里還有未來?他唯一能緊緊抓住的,似乎只有身體里那一點點微弱、如同風中之燭般的喘息。
接下來幾天,劉禪被困在一個巨大、空曠、墻壁斑駁脫落,散發(fā)著濃重霉味和消毒水混合氣味的地方。人們管這里叫臨時收容所。他的“伙伴”是一群同樣惶恐不安、驚弓之鳥般的妓院老板、管賬、伙計、老鴇……當然,還有和他命運緊緊拴在一起的素素,以及其他一些眼神渾濁、低聲哭泣或唉聲嘆氣的女人們??諝馕蹪?,巨大的空間里用粗陋的、布滿塵灰的草席子隔出一個個方塊,如同牲畜的圈欄。每日只有少量的、難以下咽的粗糙食物分發(fā)??词氐哪抗獗滗J利,巡視的腳步沉重而有規(guī)律,如同碾過靈魂的巨石。
在這種令人窒息的氛圍里,恐懼和絕望每天都在發(fā)酵膨脹。有人試圖賄賂看守,換來冰冷的呵斥;有人低聲咒罵命運不公;更多人則是麻木地躺著,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上斑駁的水漬,像等待最終判決。
唯獨劉禪異常安靜。他幾乎終日蜷縮在自己那張草席角落,頭深深埋進雙膝之間,如同冬眠的刺猬。他的身體不再顫抖,但那種緊繃的寂靜,反而比嚎哭更讓人心驚。素素幾次試圖遞給他省下的半個窩頭或一點清水,他總是遲緩地搖頭,動作幅度極小,如同耗盡了所有的力氣。
“阿斗……”素素有一次借著暗處換班放風時的短暫間隙,蹲到他草席邊,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前所未有的急切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懼,“那天……你給出去那本……舊賬本……”
劉禪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沒有抬頭,只有埋在臂彎里、異常嘶啞的聲音微弱地透出來:“……沒用了?!?/p>
這三個字,干澀、絕望、空洞,如同嚼碎了冰冷的砂礫吐出。
素素的心猛地一沉。那本舊賬本……是她每天夜晚隔著簡陋屏風,聽著他壓抑著咳嗽和低微的筆尖摩擦聲,在昏黃燈下一點點填滿字跡的見證!那里面不僅記錄了明面的流水,還有他觀察到的無數(shù)隱秘的暗流:林姨和某些特殊人物的私下交易、某些客人酒后吹噓時透出的、可能觸及新政權(quán)敏感區(qū)域的零碎信息、甚至……某些足以將人打入地獄的只言片語!他用了無數(shù)只有他們兩人懂得的記號、暗語!那本東西如果落在那些軍人手里……
想到這里,素素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指尖冰涼!她猛地抓住劉禪冰冷的胳膊,聲音因巨大的恐懼而微微變調(diào):“那他們……他們會……你會……”會怎么樣?她不敢想下去。一股巨大的寒意順著脊椎竄上來!
“呵……”劉禪的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極其短促、如同刀片刮過朽木般的干笑,帶著一種徹底放棄后的自嘲和……認命的平靜,“要查……就查吧……”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草席邊緣堅硬的硬草梗。
就在這時——哐當!
一聲巨大的鐵門開合聲驟然撕裂了收容所內(nèi)沉悶窒息的寂靜!看守的厲喝聲隨之響起:“編號17!劉阿斗!出來!”
這兩個字像帶著倒鉤的鐵鏈,瞬間勒緊了劉禪的咽喉!素素抓著他胳膊的手猛地收緊,指甲幾乎嵌進他的皮肉!那冰冷銳利的目光立刻從鐵柵欄的另一端投射過來!
劉禪的身體在那聲厲喝中猛地一顫!他極其緩慢、極其費力地抬起頭。昏暗的光線下,那張被長期的驚恐和折磨削去幾乎所有生氣的臉孔,被鐵窗外透進來的光線照亮了一小半?;覕?、枯槁、眼窩深陷,眼神空洞得像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沒有任何光亮透出來。他幾乎沒有絲毫猶豫(或者說,連猶豫的力氣都已耗盡),幾乎是憑借著最后一點生物本能,掙扎著用那雙綿軟無力的腿撐起了身體。那動作遲緩、僵硬,像一個關節(jié)銹死的舊玩偶。
看守等得不耐煩,直接拉開粗鐵條的柵欄門,一只粗壯有力的大手如同鐵鉗般抓住了劉禪細瘦的胳膊,強行將他從草席上拽了起來!那力量極大,劉禪的身體就像輕飄飄的稻草般被拎起,踉蹌著被拖了出去!
“阿斗!”素素壓抑的驚呼聲從喉嚨里擠出,帶著哭腔和決堤般的恐懼!柵欄門在她面前“哐當”一聲又被鎖死!冰冷的金屬撞擊聲像最后的喪鐘!她扒在粗鐵條上,徒勞地看著那個像紙片一樣被拖走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幽暗的光線里,只感到一片徹骨的冰涼!那本舊賬……那些記號……要查了……完了……都完了……
劉禪被帶離那片彌漫著絕望氣息的巨大囚籠般的收容所,重新坐上那輛搖晃顛簸、悶得如同蒸籠般的軍用卡車時,天色是鉛灰的。沒有太陽,厚重的陰云低低壓在城市高低錯落的破敗屋頂上,濕冷的氣息沉甸甸地壓在心頭。車輛七拐八繞,最終停在了一棟磚紅色的、墻壁斑駁、窗戶釘著十字木條的三層老式辦公樓前。
看守幾乎是推搡著他踏上生了青苔的石階,進入大樓深處一個逼仄的、只有一桌兩椅的房間??諝庵袕浡惻f紙張、霉味和劣質(zhì)煙草混合的氣息。一個穿著同樣土黃色舊軍服,大約四十來歲、個子不高、身材敦實的男人坐在桌子后面。他的臉膛因為常年風吹日曬而泛著健康的醬紫色,眉骨寬大,額頭深刻著幾道象征風霜的皺紋,眼神卻平靜溫和,像秋日陽光下收斂的湖面。與之前那位冷硬如刀的軍官不同,他像一塊厚實的磨盤石。
他指了指劉禪面前那把吱呀作響的舊椅子。劉禪猶豫了一下,才極其緩慢、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只敢挨著一點椅子邊緣,身體繃得筆直。他的目光微微下垂,不敢直視對面。
“喝點水?”敦實男人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沉穩(wěn)的沙啞質(zhì)感,像磨砂紙撫過。
劉禪像是被這聲音驚到了,身體本能地繃得更緊,頭搖得像撥浪鼓,喉嚨里發(fā)出一串低低的、嘶啞的“呃……呃……”聲。
敦實男人沒有堅持,目光卻落在劉禪那雙放在膝蓋上、正死命摳著褲縫的雙手。那雙手極瘦,蒼白的手背上青色血管根根凸起,骨節(jié)因為常年勞作和近期的折磨而粗大變形,指縫里深深嵌著黑色的油泥,指甲斷裂,邊緣帶著凝固的血絲。這雙手,與“滿園春”那樣的地方格格不入,更像一個在風雨里刨食的苦力。男人的眼神里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東西,像秋風中快速掠過的一片落葉。
“別怕?!蹦腥司従忛_口,聲音放得更平緩了些,試圖拂開那幾乎凝成實質(zhì)的緊張,“我是這里的干部,他們叫我老秦。找你,是想談談一些事情?!彼D了頓,目光再次投向劉禪那只因用力過度而指節(jié)發(fā)白的手,“你的手……不像是專門記賬的。家里……原先做什么的?”
這個問題像是一把淬毒的短匕,毫無預警地捅進了劉禪心臟最深處那個潰爛翻卷的傷口!
嗡的一聲!劉禪的腦子像是被重錘狠狠砸中!瞬間一片空白!家里?什么家?那早就在成都城頭沖天烈焰和魏軍鐵蹄下化為灰燼的宮闕?那個早已被史書冰冷筆墨釘死在恥辱柱上的“扶不起的阿斗”?
巨大的撕裂痛楚伴著尖銳的恐懼猛然從心臟深處炸開!他全身的肌肉在瞬間緊繃到極致!身體猛地在吱呀亂響的椅子上往后一縮,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靠背上,發(fā)出一聲悶響!巨大的驚恐如同實質(zhì)般攫住了他!原本不敢抬起的頭猛地仰起,死死盯住對面的人!那雙原本灰敗死寂的眼睛驟然迸射出一種近乎瀕死野獸般的駭人光芒!驚懼!絕望!還有深不見底的痛苦!他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有喉嚨里發(fā)出更加急促、更加古怪的“嗬……嗬……”聲,如同拉動的破風箱!
他想尖叫!想否認!想縮回角落里!那被強行按進意識深處的過去,那刻骨的失敗和恥辱,此刻被“家”這個字眼撬動,如同崩塌的山脈要將他徹底活埋!
老秦顯然沒料到一個看似普通的問題會引來如此巨大而痛苦的反應!他那敦實、平靜的臉上清晰地閃過一絲錯愕!他下意識地微微前傾了身體,寬大的眉頭蹙緊,敏銳地捕捉到了眼前這個年輕人眼中那并非偽裝、深刻到骨髓里的巨大苦痛。
“……”老秦沉默了幾秒鐘。經(jīng)驗告訴他,眼前這張蒼白驚恐的面孔下隱藏的遠非表面所見。那痛楚過于真實,絕非市井混混所能偽裝。
他沒有追問。只是抬起手,虛按了一下空氣,示意劉禪稍安勿躁。然后,他拉開了桌子旁邊一個深棕色的鐵皮柜子的抽屜。那抽屜滑軌發(fā)出干澀的摩擦聲。他從里面拿出兩樣東西,輕輕地放到了劉禪面前的桌面上。
啪嗒。
一本是嶄新的書冊。墨綠色的硬皮封面,印著幾個規(guī)整的方體字《初級小學課本·算術(shù)》。紙張泛著剛剛印出的潔白光澤,散發(fā)著清新的油墨氣味。
另一本,卻赫然是他自己釘?shù)哪潜竞窈竦摹皞渫眱?!粗紙的封面早已磨損卷角,紙張也因反復撫摸書寫而變得發(fā)黃發(fā)軟,邊角全是毛邊。只是這本冊子此刻明顯經(jīng)過了整理,被仔細地壓平過,外面還包上了一層干凈但同樣廉價的牛皮紙。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在幾張被單獨挑出來、粘著廉價米糊固定在書頁空白處的草紙上,那些由他獨創(chuàng)的、宛如天書鬼符的記憶符號旁邊,被人用極其工整規(guī)范的字體——一絲不茍地對譯著相應的規(guī)范漢字!有些地方還加注了小小的問號,顯示著謄寫者的謹慎和疑惑!
劉禪如同雕塑般僵直的身體猛地一震!他那雙布滿血絲、寫滿驚怖的眼睛,死死釘在了那幾張對譯的草紙上!那些筆畫分明的漢字……像一面冰冷的鏡子,毫不留情地映照出他那些掙扎于生死邊緣的扭曲符號!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赤裸感狠狠攫住了他!那是他隱藏最深、賴以存活的唯一“技巧”,如今被洞穿、被解碼、被公諸于世!
羞愧如同滾燙的巖漿,瞬間從心臟泵向四肢百?。∷踔粮杏X到皮膚被灼傷的劇痛!整張臉的血色在剎那褪得干干凈凈,連嘴唇都成了死人般的灰白!冷汗瞬間濕透了單薄的衣服,黏膩地貼在冰冷的皮膚上!
“……這本冊子,”老秦的聲音平穩(wěn)地響起,仿佛沒看到劉禪劇烈的生理反應,指尖輕輕點了點包了皮的舊冊子,“里面的內(nèi)容……尤其是這套符號體系,非常獨特?!彼恼Z氣帶著客觀的評價,沒有明顯的褒貶,“我們的同志花了些力氣,也只理解了一部分。”他指了指草紙上的問號?!爱斎唬钭屓讼氩坏降氖恰崩锨氐哪抗庖频搅四潜拘沦~冊上,“你最后交出的那本……”
劉禪的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驟然攥緊!舊賬!它終究還是在那些人面前無所遁形!那些他苦心隱藏的暗流!那些致命的碎片!完了!一切都完了!判決來了!
巨大的絕望讓他的身體無法抑制地開始顫抖!
“……那本舊賬,”老秦卻似乎沒感受到即將到來的風暴,語氣甚至帶上了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或許是驚嘆?“不僅條理清晰程度遠超妓院任何賬目,記錄方式也自成一體。更讓人驚訝的是……”
他的聲音頓了頓,深邃的目光如同能穿透劉禪顫抖的身體,落到最深處的地方:“在那本舊賬記錄的所有混亂信息和污穢勾當里……”老秦一字一頓,清晰地敲打著劉禪脆弱的神經(jīng),“你個人經(jīng)手的、哪怕是蠅頭小利……分文未動,一絲不染。”
嗡!
劉禪腦子里那根緊繃欲斷的弦,在這一句話落地的剎那,驟然徹底崩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