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回臺的陰風刮得魂魄發(fā)顫，如千萬根細針穿刺著靈體。殷丞武望著忘川河上漂蕩的彼岸花，血紅的花瓣在幽暗的河水中若隱若現(xiàn)，像是誰灑下的血淚。忽然聽見身后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兩個青面獠牙的小鬼端著白玉盤跟上來，盤子里盛著一碗清水，水面浮著三兩片桃花瓣，散發(fā)著淡淡的幽香。
"上仙慢用。"為首的小鬼弓著腰，鐵鏈在腳踝上拖出嘩啦聲響，"判官說了，您是天庭正神，輪回路上理應體面些。這是孟婆湯的改良版，只忘前塵，不傷靈慧。"
殷丞武接過水碗，指尖觸到碗沿的涼意，如玉石般溫潤。他本以為地府該是陰曹地府，卻不想十殿閻羅的牌坊下竟有朱紅廊柱，奈何橋的石縫里還鉆出幾叢倔強的青草，在陰風里搖曳生姿。判官坐在案前翻著生死簿，狼毫筆懸在半空遲遲未落，眉頭緊鎖，似乎在為何等難題糾結。
"上仙七百年清修，功德簿上記著三十六樁善舉。"判官推了推琉璃鏡，鏡片反射出幽藍的光芒，"只是這輪回去處......玉帝沒旨意，老君沒口諭，倒是鐵拐李托夢來，說要給您選個'接地氣'的去處。"
殷丞武望著忘川河倒映的自己——銀甲已褪，仙力盡散，魂魄竟透出幾分少年人的青澀。他想起南天門的風鈴，想起八仙的笑語，忽然覺得這樣也好，七百年的守護，也該歇歇了。
"凡界有個石屋村，世代打漁為生。"判官在簿子上圈了個名字，筆尖劃過紙面發(fā)出沙沙聲響，"那家夫婦前日溺亡，正該有個孩兒投胎續(xù)香火。"判官指尖在龜甲上輕輕一敲，裂紋中透出微光，"就叫小石頭吧，簡單，實在，倒也符合凡間的煙火氣。"
七年后的石屋村，晨光剛漫過曬魚架，在海面上灑下萬點金光。七歲的小石頭已提著魚叉站在灘涂上，赤著腳踩在冰涼的泥里，腳趾蜷縮著夾住滑溜的彈涂魚，動作比同齡孩子利落得多。他腰間的魚簍晃悠悠撞著，里面躺著三條銀光閃閃的海鯽魚——這是今天的早飯，魚鰓還在微微翕動，帶著大海的鮮活氣息。
父母留下的石屋在去年的臺風里塌了半面墻，他用茅草和泥巴糊了糊，屋頂還蓋著幾張破舊的漁網(wǎng)，倒也能遮風擋雨。屋角堆著半筐海鹽，是他跟著鄰居張嬸學的法子，把海水舀進陶缸里曬，白花花的鹽粒能存著換些米糧。
"小石頭，又去喂那個叫花子？"張嬸挎著籃子經(jīng)過，籃子里的蝦醬散出咸香，刺得人鼻子發(fā)癢，"那瘸子來路不明，你爹娘走得早，別被人騙了。"
小石頭沒回頭，魚叉在手里轉(zhuǎn)了個圈——這動作他做了無數(shù)遍，總覺得該握著些什么才踏實，仿佛那是與生俱來的本能。村頭那棵老榕樹下，瘸腿乞丐正蜷縮在樹根處，破碗里盛著半塊發(fā)霉的麥餅，蒼蠅在上面嗡嗡地盤旋。
"今天有魚。"小石頭把海鯽魚遞過去，魚鰓還在微微翕動，帶著大海的濕氣。乞丐抬起頭，亂糟糟的頭發(fā)下露出一只渾濁的眼，另一只眼被疤痕遮著，像爬著一條暗紅色的蜈蚣。他接過魚，用指甲摳掉內(nèi)臟，直接塞進嘴里嚼起來，腥甜的血順著嘴角往下淌，在下巴上凝成暗紅的血珠。
小石頭蹲在旁邊看，忽然發(fā)現(xiàn)乞丐的破袖管里露出半截褪色的刺青——像是朵云，又像是道閃電，線條蒼勁有力，絕非尋常乞丐所有。去年冬天，他就是摸著這刺青，把父親留下的舊棉袍披在乞丐身上。
那天的風雪大得能吞人，鉛灰色的云層壓得很低，仿佛要塌下來。小石頭在火塘邊烤著凍僵的手指，忽然想起老榕樹下的身影。他抱著棉袍沖進雪幕，雪花打在臉上生疼，視線里白茫茫一片。看見乞丐時，他的睫毛上都結了冰碴，嘴唇凍得發(fā)紫，卻還把破碗往懷里揣——碗底沉著半塊給小石頭留的紅薯干，硬得能硌掉牙。
"跟我回家。"小石頭拽著乞丐的袖子往石屋拖，那袖子爛得一扯就掉，露出的胳膊瘦得只剩骨頭，皮膚像老樹皮一樣粗糙開裂。乞丐起初還掙扎，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直到小石頭把他按在火塘邊，往他手里塞了塊滾燙的烤紅薯，他才像被燙著似的抖了抖，渾濁的眼里滾出兩滴淚，砸在火塘里，濺起細小的火星。
如今乞丐就住在石屋的柴房里，白天出去討飯，晚上回來總帶回些零碎——有時是顆野棗，有時是塊亮晶晶的貝殼，還有一次竟摸回半塊麥芽糖，硬塞給小石頭，自己卻舔著沾糖的手指笑。小石頭教他怎么剖魚，他教小石頭怎么用草繩編網(wǎng)，兩人倒像模像樣地搭起了伙，石屋里第一次有了除風聲外的笑語。
這天夜里，小石頭被凍醒了。月光從破屋頂漏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一張破碎的網(wǎng)。柴房門口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他湊過去看，只見乞丐正坐在那里，借著月光用手指在泥地上劃著什么。地上歪歪扭扭寫著幾個字，筆畫剛硬得像要刻進地里，帶著股說不出的威嚴。
"這是......字？"小石頭戳了戳那個像叉子的符號，指尖沾了點泥土。乞丐渾身一僵，猛地用腳把字跡蹭掉，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像是在生氣，又像是在慌張。
小石頭沒再問。他躺在稻草堆上，望著屋頂?shù)钠贫窗l(fā)呆，那里能看見幾顆疏朗的星辰。夢里總有些模糊的片段：金色的云，叮當作響的東西，還有個總愛晃葫蘆的胖老頭，笑得像廟里的彌勒佛。他摸了摸心口，那里總在夜里隱隱發(fā)燙，像揣著顆小太陽，暖烘烘的。
第二天清晨，灘涂上突然多了些陌生的腳印，又深又大，不像是村里人的。張嬸慌慌張張跑來，藍布頭巾都歪了，說鎮(zhèn)上的官差要抓流民，已經(jīng)綁走了西頭的老光棍。小石頭心里一緊，轉(zhuǎn)身往柴房跑——卻見乞丐正蹲在門檻上，用那把磨得發(fā)亮的魚叉在地上畫圈，動作竟和他轉(zhuǎn)槍時一模一樣，帶著種說不出的韻律。
"他們要抓你。"小石頭拉著乞丐的袖子往海邊跑，浪花舔著腳踝，帶著咸澀的暖意。乞丐瘸著腿跟在后面，破鞋在沙地上拖出兩道歪歪扭扭的痕，像兩條掙扎的蛇。
"往哪跑？"官差的呵斥聲從身后傳來，帶著金屬的冷硬。小石頭忽然想起父親說過，退潮時礁石縫里會露出暗道，能通到隔壁的月牙灣。他拽著乞丐鉆進礁石堆，尖利的石片劃破了手掌，血珠滴在沙上，竟像開出了朵細小的花，很快又被浪花沖淡。
暗道里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潮濕的石壁上滲著水珠，滴答作響。乞丐忽然抓住他的手腕，那只手粗糙得像老樹皮，卻帶著種奇怪的力道，沉穩(wěn)而有力。小石頭聽見他在耳邊低語，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握緊魚叉，記住，別信天上的，別怕水里的。"
他不懂這話的意思，只覺得心口那團暖意忽然炸開，順著胳膊流到魚叉上。叉尖在黑暗里竟泛起層淡淡的光，像極了記憶里銀槍的鋒芒，溫暖而銳利。
等他們從月牙灣的礁石后鉆出來，朝陽正把海面染成金紅色，波光粼粼，如鋪滿了碎金。乞丐望著遠處的漁船，桅桿如林，忽然從懷里掏出個東西塞進小石頭手里——是塊用紅繩系著的木牌，上面刻著朵云紋，和他夢里見過的一模一樣，紋路里還殘留著體溫。
"我得走了。"乞丐第一次說得這樣清楚，疤痕下的那只眼亮得驚人，像藏著兩顆星辰，"等你能把魚叉使得比誰都好，就去武當山看看。那里......有人等你。"
小石頭握著木牌站在灘上，看著乞丐一瘸一拐走向遠處的官道，破衣袍在風里鼓蕩，竟有幾分像展翅的鷹，越飛越遠。他低頭看那木牌，云紋的凹槽里還殘留著體溫，像誰在上面焐了許多年，暖得能燙進骨頭里。
張嬸尋來時，只見小石頭舉著魚叉站在浪里，叉尖挑起條銀光閃閃的大魚，足有他小臂長。海風吹亂他的頭發(fā)，他卻笑得比朝陽還亮——他不知道，懷里的木牌正悄悄發(fā)燙，把某個沉睡的名字，烙進了這一世的骨血里，像一顆等待發(fā)芽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