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濃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重地壓迫著眼瞼。意識在冰冷的深淵邊緣沉浮,每一次試圖掙扎上浮,都被左肩胛骨下方那撕裂靈魂般的劇痛和深入骨髓的麻痹感狠狠拽回。張乾感覺自己像一塊沉入冰冷河底的石頭,被無形的暗流裹挾,向著無盡的黑暗墜落。
阿秀……
妹妹蒼白病弱的臉龐在黑暗中浮現,帶著期盼和恐懼的眼神,像一根纖細卻堅韌的絲線,死死纏住他不斷下沉的意識。
“……哥……”
一聲微弱的呼喚,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冰層,直抵靈魂深處。
張乾猛地睜開眼!
視線依舊模糊,眼前只有一片搖晃的、昏暗的橘黃色光暈。刺骨的冰冷和潮濕包裹著身體,身下是堅硬、布滿碎石和濕滑苔蘚的地面。左肩胛骨下方的傷口傳來一陣陣尖銳的抽痛和麻木,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肺腑的灼痛。他艱難地轉動僵硬的脖頸。
火光。
一點微弱的火光在不遠處跳躍著,勉強照亮了周圍幾尺方圓。
月微背對著他,坐在一塊相對干燥的青石板上。她低著頭,烏黑的長發(fā)凌亂地披散著,遮住了大半邊臉頰。那件深藍色的褙子脫了下來,墊在身下,露出里面同樣濕透、沾著大片暗褐色污跡的粗布單衣。她正用一根削尖的小木棍,小心翼翼地撥弄著面前一小堆用枯朽藤蔓和苔蘚絨點燃的微小火堆?;鸸馓S,映照著她沾滿泥污的側臉,以及……微微顫抖的肩膀。
她在哭?
張乾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那個殺伐決斷、冷靜如冰的女人,會哭?
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動靜,月微撥弄火堆的動作猛地一僵。她沒有回頭,只是迅速抬起手,用袖子狠狠擦了一下臉頰,動作帶著一種被撞破的倉促和倔強。
“醒了?”她的聲音傳來,依舊是那種清冷的調子,卻帶著一絲極力掩飾的沙啞和疲憊,“算你命硬?!?/p>
張乾掙扎著想坐起來,但左半邊身體的麻痹感和肋下傷口的劇痛讓他悶哼一聲,再次摔倒在地。
“別動!”月微終于轉過身?;鸸庀?,她的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眼眶周圍帶著明顯的紅腫,但那雙眼睛卻依舊清亮銳利,仿佛剛才那一瞬間的脆弱只是錯覺。她快步走過來,蹲下身,不由分說地按住張乾沒受傷的右肩。
她的手指冰涼,帶著泥土和草藥的氣息。她迅速檢查了一下張乾左肩背的傷口,又探了探他的額頭和脈搏,眉頭緊鎖。
“毒暫時壓住了,但‘血竭斷續(xù)膏’藥性太烈,與你傷口殘留的毒素沖撞,傷及了經脈。加上你肋下舊創(chuàng)崩裂失血,內腑震蕩……”她的話語冰冷地陳述著傷勢,“能醒過來,已是奇跡。不想死,就躺著別動?!?/p>
張乾看著她近在咫尺的臉,火光下能清晰看到她眼角未干的淚痕,還有那雙強作鎮(zhèn)定卻難掩疲憊的眼睛。一個荒謬的念頭閃過:她剛才……是為自己哭?
“火……怎么點著的?”張乾的聲音嘶啞得厲害,每說一個字都牽扯著肺腑的疼痛。
月微沒回答,只是指了指火堆旁幾塊黑乎乎、沾著油脂的東西——是之前從藥農簍子里拿的、剩下的狗皮膏藥。她撕下了里面浸滿藥油的襯布,用匕首刮下凝固的油脂,混合著干燥的苔蘚絨,才艱難地重新點燃了火種。
“那個……石匣呢?”張乾艱難地轉動眼珠,望向壁龕的方向。黑暗依舊濃重,只有火光照亮的一小片區(qū)域。
月微的眼神瞬間變得異常復雜。她沉默了片刻,才從懷里掏出那個通體黝黑、表面流轉著幽光的石匣,放在張乾眼前的地面上。
石匣完好無損。匣蓋與匣身之間,那道被血髓拓鑰匙開啟的細微縫隙,依舊存在。
“機關……太厲害?!痹挛⒌穆曇魩е唤z后怕和凝重,“壁龕兩側苔蘚下,藏著三連發(fā)的‘透骨毒針’機括。針上淬的是混合蛇毒和礦物毒,見血封喉。若非你……”她頓了一下,沒有說下去,目光落在張乾蒼白的臉上,“若非你撞開我,此刻躺在這里的,就是我?!?/p>
張乾看著那冰冷的石匣,又感受著左肩背那深入骨髓的麻痹劇痛,心中五味雜陳。他救了她,也差點把自己搭進去。值得嗎?他不知道。
“那……里面是什么?”張乾艱難地問。
月微拿起石匣,手指在那條縫隙上摩挲著,眼神變幻不定。最終,她似乎下定了決心。她將石匣放在地上,用匕首尖極其小心地插入那道縫隙,然后猛地用力一撬!
“咔噠!”
一聲輕響,匣蓋應聲彈開!
沒有暗器,沒有毒煙。匣內,只有一樣東西。
一塊巴掌大小、非金非玉、通體呈暗沉血紅色澤的……令牌!
令牌造型古樸厚重,邊緣雕刻著極其繁復、如同水波又似云紋的圖案。令牌正中,一個碩大的、深深刻入的篆體古字,在火光的映照下,散發(fā)著冰冷、威嚴、如同鮮血凝固般的光澤——
“禹”!
“禹令?!”張乾失聲驚呼!傳說中大禹治水,號令百川的令牌?!
月微拿起那塊沉重的血色令牌,指尖拂過那個冰冷的“禹”字,眼神變得無比幽深:“不是傳說……這是前朝皇室,仿古制所鑄的‘河渠密令’!持此令者,可調動前朝埋藏于天下水系的隱秘力量,亦可……開啟秘藏水道中的關鍵閘門!”她的目光投向甬道深處那無盡的黑暗,“這令牌……是深入秘藏,或者說,安全離開這水道迷宮的……關鍵鑰匙!”
她將令牌遞給張乾。入手冰涼沉重,帶著一種奇異的質感。
“拿著。”
張乾一愣:“給我?”
“你的命換的?!痹挛⒌穆曇艉芷降瑓s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而且,我信不過白蓮教的人,也信不過朝廷的人。但至少……你有個想保護的妹妹?!彼粗鴱埱难劬?,那目光似乎穿透了他的靈魂,“這東西,或許能換你們兄妹一條生路?;蛘摺瓗砀蟮臑牡湣T趺催x,在你。”
張乾握著那塊冰冷的血色令牌,感受著它沉甸甸的分量和其中蘊含的巨大力量(或災禍),心中如同翻江倒海。為了阿秀……他還有選擇嗎?
就在這時——
“汪!嗚——汪汪汪——!”
一陣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犬吠聲,混合著那空靈詭異的銅鈴搖動聲,如同從地獄深處傳來,猛地穿透了厚重的巖層和深沉的黑暗,隱隱約約地傳入了甬道之中!
雖然被距離和巖石阻隔得極其微弱,但那獨特的、令人心悸的韻律,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上兩人的神經!
追兵!
他們找到入口了!或者……就在他們頭頂的崖壁某處!獒犬堂的獵犬和巡狩使的“凈世梵音”,如同跗骨之蛆,再次追了上來!
月微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她猛地站起身,側耳凝神,眼中寒光爆射!
“該死!他們怎么這么快?!”張乾的心沉到了谷底!絕望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來!在這絕境般的黑暗水道中,他們重傷疲憊,而索命的追兵卻已近在咫尺!
月微的目光在昏迷時重新點燃的微弱火堆、張乾蒼白的臉、手中的血色禹令,以及甬道深處那吞噬一切的黑暗之間急速掃過。她的眼神劇烈掙扎,最終化為一片冰冷的決絕!
她猛地蹲下身,一把抓住張乾沒受傷的胳膊,力量大得驚人!
“聽著!”她的聲音急促而低沉,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兇狠,“沒時間了!這水道四通八達,如同迷宮!拿著令牌!它能感應水流脈動和方向!跟著水汽最重、風最冷的方向走!那是活水出口的方向!”
她飛快地將那塊血色禹令塞進張乾懷里,緊貼著他滾燙的皮膚。然后,她竟做出了一個讓張乾目瞪口呆的舉動!
她猛地扯開自己左臂的衣袖,露出光潔的手腕?;鸸庀拢滞髢葌饶堑郎钏{色的彎月形刺青清晰可見!她拔出那柄幽黑的匕首,毫不猶豫地、狠狠地在自己的左臂上劃了一道!鮮血瞬間涌出!
“你干什么?!”張乾驚駭道。
月微對他的驚呼充耳不聞。她沾著涌出的、溫熱的鮮血,迅速在張乾身下的、一塊相對平整的青石板上,畫下了一個極其詭異、扭曲繁復的符號!那符號透著濃重的邪異氣息,絕非正道!
“以此‘血引’,混淆‘引魂香’!”月微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冷靜,語速極快,“獒犬追的是香!巡狩使的鈴聲鎖的是魂!我的血……能暫時引開他們!你拿著令牌,立刻往深處走!別回頭!無論聽到什么,都別回頭!”
她畫完血符,迅速撕下褙子的一角,胡亂地纏住自己流血的手臂。然后,她站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張乾一眼。那眼神極其復雜,有決絕,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悲哀,甚至……有一絲托付的意味?
“活下去!帶著令牌,找到秘藏線索,或者……毀了它!離開這里!”她說完,猛地轉身,不再看張乾一眼,舉著那即將熄滅的火種,竟朝著與甬道深處相反的方向——也就是他們來時、靠近“禹門”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卻異常堅定地沖了過去!她的身影迅速被濃重的黑暗吞噬,只有那一點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搖曳,如同撲向烈焰的飛蛾!
“月微!!”張乾嘶聲喊道,聲音在空曠的甬道中回蕩?;卮鹚模挥羞h處黑暗中傳來的、月微刻意加重的腳步聲,以及……那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的犬吠和催命鈴聲!
她要用自己當誘餌!引開追兵!為他爭取一線生機!
為了那塊令牌?為了秘藏線索?還是……為了那句“你有個想保護的妹妹”?
張乾躺在冰冷的地上,握著懷中那塊冰冷的血色禹令,聽著黑暗中月微遠去的腳步聲和越來越近的追兵聲,一股巨大的、混雜著悲憤、絕望和滔天不甘的洪流,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不能死!阿秀還在等他!
他猛地咬破舌尖,劇烈的疼痛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他掙扎著,用盡全身最后一絲力氣,抓起身邊一塊尖銳的碎石,狠狠刺進自己受傷較輕的右臂!
鮮血涌出!
他沾著自己的血,在月微畫下的那個詭異血符旁邊,用盡全身力氣,刻下了一個歪歪扭扭、卻帶著他全部執(zhí)念和兇狠的字——
“諾”!
血字刻入冰冷的青石!
做完這一切,他用盡最后的力氣,將那冰冷的禹令死死按在胸口,朝著月微所指的、水汽最重、風最冷的黑暗深處,手腳并用地、如同負傷的野獸般,掙扎著爬去!
身后,犬吠和鈴聲如同潮水般涌向月微消失的方向!黑暗中,隱約傳來兵刃交擊的銳響和一聲壓抑的悶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