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三刻,烈日懸于臨淄縣衙正上空。
百姓們擠在公堂之外,伸長了脖子,汗水浸濕了衣衫,卻無人舍得挪動半分。
他們眼中閃爍著畏懼、好奇,以及幾乎被遺忘的、對公道的渴望。
堂上,林昭一身青色官袍,面沉如水。
他年輕的臉龐上沒有絲毫多余的表情,那雙深邃的眼眸,平靜地掃過堂下每一個人,仿佛能洞穿人心。
驚堂木重重落下,聲音在死寂的公堂內(nèi)炸開,將所有人的心神都牢牢鎖在了這方寸之地。
“帶人證柳如煙。”林昭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很快,兩個衙役帶著一個身形纖弱的女子走了進來。
柳如煙,醉月樓的清倌人,此刻她面色蒼白,顯然是受到了驚嚇。
她一進堂,目光便下意識地飄向跪在堂下的那個男人——張小山。
他衣衫襤褸,渾身是傷,昔日那個健壯的漢子如今像一棵被霜打蔫的草。
但當他看到柳如煙時,原本黯淡的眸子里還是燃起了一絲希望。
“柳如煙,”林昭的聲音再次響起,“本官問你,案發(fā)當晚,張小山是否與你共處一室,直至子時?”
柳如煙嬌軀一顫,下意識地瞥了一眼站在林昭身側,臉色陰晴不定的王捕頭。
她咬了咬下唇,聲音細若蚊蚋:“回大人,是……是的。”
堂外一片嘩然。
這證詞,與之前王捕頭呈報的“人贓并獲”截然相反。
王捕頭立刻出列,躬身道:“大人,此女乃風塵中人,言語不可信!況且,她與張小山關系匪淺,極有可能是在為其作偽證!”
“卑職帶隊巡夜,恰好撞見此獠從縣庫后墻翻出,行跡鬼祟!卑職當場將其拿下。”
“大人,從他身上,搜出這些東西!乃是鐵證!”
林昭不置可否,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讓王捕頭的心猛地一跳,后面的話竟硬生生卡在了喉嚨里。
“鐵證?”林昭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冷笑,“王捕頭,你所說的鐵證,本官也找到了一個?!?/p>
“來人,把證物呈上來?!?/p>
一名衙役小心翼翼地端著一個托盤上前,盤中用白布襯著一小撮毛發(fā)。
那毛發(fā)極長,呈現(xiàn)出一種奇異的暗紅色,在堂內(nèi)的光線下,泛著漆器般的光澤。
“這是?”王捕頭瞳孔一縮。
“本官昨日派人,找到了這個?!?/p>
林昭緩緩道來,每一個字都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一小撮被染紅的馬尾毛?!?/p>
“這種特殊的紅漆,是用西域傳來的胭脂石混合桐油,歷經(jīng)七道工序方能制成,整個臨淄縣,用得起,也舍得用這種紅漆來裝飾馬尾的,只有一家?!?/p>
他的目光如利劍般,直刺王捕頭:“王捕頭,你可知道是哪一家?”
王捕頭額角開始滲出細密的汗珠,他感覺周遭的空氣仿佛被抽干了,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不等他回答,林昭的聲音再次拔高:“本官也已查驗過趙府馬廄,在其中一匹寶馬的尾部,發(fā)現(xiàn)了修剪過的痕跡,殘留的毛發(fā),與此物一般無二!”
“轟”的一聲,人群徹底炸開了鍋。
如果說柳如煙的證詞只是讓人懷疑,那這撮馬尾毛,就像一把匕首,直接捅向了案件的核心。
所有人的目光,都從那撮詭異的紅毛,轉向了臉色慘白的王捕頭。
王捕頭雙腿一軟,幾乎站立不穩(wěn)。
他強自鎮(zhèn)定道:“大人,這說明不了什么!”
“是嗎?”林昭的語氣中帶上了一絲戲謔,他站起身,緩步走到堂中。
整個公堂的氣氛,隨著他的移動而變得愈發(fā)緊張、壓抑。
“世人皆以為眼見為實,卻不知有時候,眼睛也會騙人。”
“幸得蒼天有眼,授予本官一門秘術,名為‘夢境還原’,可窺探案件發(fā)生之時,天地間留下的痕跡?!?/p>
“今日,便讓爾等開開眼界,看看這張小山,究竟是如何‘人贓并獲’的!”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
夢境還原?
這是何等神鬼莫測的手段!
連跪在地上的張小山都忘了身上的疼痛,愕然地抬起頭。
林昭沒有理會眾人的驚詫,他閉上雙眼,單手掐訣,口中念念有詞,儼然一副得道高人的模樣。
當然,這一切都只是偽裝,是他為即將播放的“模擬推演”所做的鋪墊。
片刻后,他猛地睜開眼睛,眼中精光一閃,仿佛真的看到了什么常人無法窺見的景象。
“本官看到了……”他的聲音變得低沉而富有磁性,帶著一種奇異的魔力,將所有人的心神都吸引了過去。
“夜色中,醉月樓后巷,兩個鬼祟的身影正在密談?!?/p>
“一人,是趙府的管事,另一人!”
“王捕頭,你可認得?”
王捕頭的臉色,一瞬間變得比堂外被曬得發(fā)白的青石板還要慘白。
冷汗,如同春雨后的筍尖,從他額角爭先恐后地冒了出來,順著他僵硬的臉頰滑落,滴進衣領,洇開一片深色的潮濕。
林昭并未停頓,繼續(xù)描述著那“夢境”中的畫面:“趙府管事將一個包裹交予你的人,并許諾事成之后,奉上白銀百兩?!?/p>
“你們的目標,不是什么財物,而是張小山!”
“只因他曾頂撞過趙公子,成了趙家的眼中釘。”
“你們早已摸清,張小山每隔三日便會去探望柳如煙?!?/p>
“于是,你們設下圈套?!?/p>
“子時一到,你便帶著人手,如神兵天降?!?/p>
“不由分說,將其毒打一頓,再從他身上‘搜’出贓物,當場定罪!好一招栽贓陷害,好一個‘人贓并獲’!”
林昭每說一句,王捕頭的身體就佝僂一分。
當最后“人贓并獲”四個字從林昭口中說出時,王捕頭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了。
他仿佛看到了一雙無形的眼睛,在那個黑暗的夜晚,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那種被人看穿所有秘密的恐懼,比任何酷刑都更加可怕。
“撲通”一聲,王捕頭雙膝跪地,整個人癱軟成一團爛泥。
周遭百姓的目光,此刻如同千萬根鋼針,扎得他體無完膚。
“大人……大人饒命!下官……下官知錯了!下官鬼迷心竅,都是……都是趙員外!是趙元甫指使我干的!”
他涕淚橫流,語無倫次地嘶喊著,“他說您新官上任,根基不穩(wěn),只要用這個案子殺了您的威風,再除掉張小山這個眼中釘,臨淄縣就還是他趙家的天下!下官只是一時糊涂,求大人開恩?。 ?/p>
坦白了。
在眾目睽睽之下,在縣令神鬼莫測的“夢境還原術”面前,王捕頭徹底坦白了。
整個縣衙內(nèi)外,先是死一般的寂靜,隨即爆發(fā)出雷鳴般的聲浪。
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暢快,對惡勢力被揭穿的憤怒,對新任縣令的敬畏,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匯成了一股巨大的洪流。
林昭冷眼看著腳下丑態(tài)百出的王捕頭,眼中沒有一絲波瀾。
他轉身回到案前,再次拿起驚堂木。
“啪!”
“本案真相已明。張小山蒙冤受屈,當庭釋放,并賠償白銀五十兩,以慰其傷?!?/p>
“王德發(fā)(王捕頭),你身為朝廷捕頭,知法犯法,構陷良民,罪加一等!來人,打入死牢,聽候發(fā)落!”
“即刻傳令,查封趙府所有賬目,徹查其歷年賦稅往來!本官倒要看看,這臨淄縣的天,究竟是誰家的!”
一連串的命令,干脆利落,擲地有聲。
百姓們歡聲雷動,“青天大老爺”的呼喊聲,響徹云霄。
張小山被人攙扶起來,他望著高堂之上那個年輕的身影,熱淚盈眶,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退堂之后,喧囂散盡,暮色四合。
林昭獨自坐在書房內(nèi),白日公堂上的雷厲風行褪去,只剩下深沉的寧靜。
他揉了揉眉心,這一場交鋒看似大獲全勝趙元甫這只地頭蛇盤踞臨淄縣數(shù)十年,根系之深,遠非一個王捕頭所能涵蓋。
查封賬目,只是將他逼到了墻角。
就在這時,窗欞上傳來一聲極輕微的“叩叩”聲,像是夜鶯不經(jīng)意的觸碰。
林昭目光一凝,起身走到窗邊。
窗臺的縫隙里,不知何時多了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條。
他展開紙條,上面只有寥寥數(shù)行字,字跡潦草,顯然是倉促間寫就。
“趙,已遣心腹快馬赴青州,求告于其妻兄、青州通判劉大人?!?/p>
“劉,心狠手辣,素來護短,大人危矣!速做決斷?!?/p>
信上沒有署名,卻透著一股冰冷的寒意。
青州通判……
林昭的指尖微微用力,那張薄薄的信紙在他手中仿佛有了千斤之重。
他終于明白,趙元甫為何在被查封賬目后,還能如此鎮(zhèn)定,甚至沒有派人前來府衙申辯一句。
原來,他根本沒把希望寄托在臨淄縣內(nèi)的博弈上。
他不是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而是一條被踩中尾巴的毒蛇,在退回洞穴的同時,已經(jīng)吐出了致命的毒信。
林昭推開窗戶,冰涼的夜風灌了進來,吹得燭火瘋狂搖曳,明暗不定,一如臨淄縣如今的局勢。
“這才只是開始……”他輕聲呢喃,聲音被風吹散在夜色里,“真正的對手,要上場了?!?/p>
他靜立良久,目光穿透深沉的夜色,似乎在丈量著從臨淄到青州的距離。
許久,他眼中的沉思化為一絲銳利的鋒芒。
被動等待,從來不是他的作風。
既然毒蛇已經(jīng)發(fā)出了信號,那最好的辦法,就是在援兵抵達之前,先敲掉它的毒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