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牢深處,更是陰寒刺骨,墻壁上凝結(jié)的水珠,仿佛是囚犯無聲的眼淚。
林昭獨自一人,緩步走下通往地牢的石階。
他的官靴踩在濕滑的地面上,發(fā)出沉悶而規(guī)律的回響,在這死寂的空間里被無限放大,敲擊著每一個人的心臟。
盡頭的牢房里,張小山蜷縮在角落的稻草堆上,像一只受驚的幼獸。
聽到腳步聲,他整個身體都繃緊了,瘦弱的肩膀不住地顫抖。
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新一輪的酷刑,還是早已注定的死亡。
鐵鎖被打開,發(fā)出刺耳的“嘩啦”聲。
張小山把頭埋得更深,幾乎要縮進自己的影子里。
然而,預想中的喝罵與鞭打并未到來。
一縷溫熱的茶香,竟不合時宜地飄進了這充滿霉味的牢房。
他驚愕地抬起頭,看見林昭正將一個食盒放在那張破舊的小桌上,從中取出一壺熱氣騰騰的茶和兩個干凈的瓷杯。
“喝點熱的,驅(qū)驅(qū)寒氣。”林昭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
他自顧自地倒了兩杯茶,將其中一杯推向張小山。
少年警惕地盯著他,眼神里充滿了懷疑和恐懼,一動不動。
他見過太多虛偽的面孔,深知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善意,尤其是在官府的大牢里。
林昭也不催促,自己端起茶杯,輕輕吹散氤氳的熱氣,慢條斯理地品了一口。
他仿佛不是在審問一個死囚,而是在與故人清晨敘舊。
良久,他放下茶杯,目光落在少年那雙與年齡不符的、飽含恨意的眼睛上。
“我聽說,你父親張正,曾是臨淄縣有名的鐵筆吏,為人剛正不阿。”
“張正”這個名字,如同一根針,瞬間刺破了張小山用沉默和恐懼筑起的硬殼。
他的身體猛地一顫,緊咬的嘴唇滲出一絲血跡。
父親,是他心中最柔軟也最疼痛的禁地。
“他不是罪人……”張小山的聲音沙啞干澀,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
“我知道?!绷终训幕卮鸶纱嗬洌粠Ыz毫猶豫。
他凝視著少年,“我查過卷宗。三年前,張正奉命核查縣中賬目,發(fā)現(xiàn)趙氏商行與縣衙往來賬目有巨額虧空。”
“他準備上報州府,卻在當夜被搜出家中藏有偽造官印的鐵證,定為死罪,暴斃于獄中?!?/p>
林昭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重錘,砸在張小山的心上。
這些被塵封的真相,被強權(quán)掩蓋的冤屈,如今卻被一個初來乍到的縣令一語道破。
少年的防線在劇烈的震驚中開始崩塌,眼眶瞬間紅了。
“他們……他們害死了我爹!”他嘶吼著,壓抑了三年的仇恨與委屈如火山般噴發(fā),“趙家!是趙家陷害他!他們買通了所有人!”
“我爹死后,他們還不放過我,處處打壓,讓我連一份短工都找不到,就是想把我活活逼死!”
林昭靜靜地聽著,任由他宣泄。
等到少年的情緒稍稍平復,他才將那杯已經(jīng)微溫的茶,再次推了過去。
“所以,你恨趙家,你想報仇,甚至想過,拿回一些本該屬于你父親的東西。”
張小山喘著粗氣,拿起茶杯一飲而盡,滾燙的茶水灼燒著他的食道,卻讓他混亂的頭腦清醒了幾分。
他點了點頭,又猛地搖頭:“可我沒有偷!我只是……我只是……”
“慢慢說,別急?!绷终训恼Z氣帶著一種奇特的引導力,“那天晚上,你為什么會去縣庫?”
在林昭的耐心引導下,張小山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地回憶。
他的思緒被拉回到那個改變他命運的夜晚。
“那天,我一整天沒吃東西了。”
“晚上路過趙家開的‘迎仙樓’,被他們的伙計像趕狗一樣趕走!”他的聲音里充滿了屈辱,“我不知道該去哪,就到處亂逛,走到了縣衙后面的巷子。那里很黑,沒什么人?!?/p>
林昭的指尖在桌面上輕輕敲擊,雙眼微闔。
在他的腦海中,一個名為“推演閣”的無形空間正在悄然構(gòu)建。
無數(shù)信息碎片化為流光,圍繞著張小山的情緒波動,構(gòu)建出當夜的場景。
“然后呢?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看到縣庫的后墻根,好像有光。”
張小山努力回憶著,“我悄悄走過去,借著月光,看到地上有幾塊碎銀子,像是從墻上掉下來的?!?/p>
“墻角有個破洞,銀子就是從那里漏出來的?!?/p>
推演閣內(nèi),代表“貪念”與“好奇”的紅色光點猛地一閃,但強度極弱,遠不足以構(gòu)成鋌而走險的動機。
“你當時在想什么?”林昭追問。
“我……我想,這是不是老天爺可憐我?!鄙倌甑穆曇舻土讼氯ィ拔业惠呑忧辶?,卻落得如此下場?!?/p>
“趙家貪得無厭,富可敵國。我只是想撿起那幾塊碎銀,去買個包子吃?!?/p>
“我當時離墻還有好幾步,手都還沒伸出去……”
“就在那時!”張小山的情緒再次激動起來,“巷子兩頭突然沖出來好幾個捕快,舉著火把,大喊抓賊!我嚇壞了,轉(zhuǎn)身就跑,可他們?nèi)颂嗔?,一下就把我按在了地上?!?/p>
“王捕頭!王捕頭,他從我身上,就莫名其妙的搜出了一個裝滿銀子的錢袋!”
“那個錢袋,不是我的!”他激動地抬起頭,死死盯著林昭,“我身上根本沒有錢袋!是他們栽贓的!”
林昭的腦海中,昨夜柳如煙的話語與此刻張小山的陳述,如同兩塊殘缺的拼圖,嚴絲合縫地拼接在了一起。
一個完整的栽贓鏈條清晰浮現(xiàn):有人算準了張小山的絕望與饑餓,故意在縣庫后墻制造破損,并“不經(jīng)意”地掉落幾塊碎銀,作為誘餌。
這誘餌足以勾起一個饑腸轆轆的少年的好奇心,卻又不至于讓他立刻逃離。
只要他靠近,埋伏在暗處的捕快便一擁而上,將事先準備好的“贓物”塞到他身上,人贓并獲。
而柳如煙聽到的那一聲輕微的“悶響”,恐怕就是捕快在按倒張小山時發(fā)出的聲音。
這場戲,演得天衣無縫。
林昭緩緩睜開眼睛,眸中寒光一閃而過。
他站起身,對牢頭吩咐道:“給他送些飯菜,別餓著。”
說完,他轉(zhuǎn)身離開地牢,沒有再看張小山一眼。
回到簽押房,林昭立刻下令:“去,把縣庫周邊當值的巡邏記錄,以及張小山被捕當晚的所有當值人員名錄,全部取來!”
很快,幾本厚厚的簿冊被送到了他的案頭。
林昭一頁一頁地翻閱,手指最終停留在了一處極不顯眼的記錄上。
記錄顯示,案發(fā)當晚,原本負責縣庫后巷巡邏的,是兩名資歷很深的老衙役。
但在事發(fā)前一個時辰,他們卻被臨時調(diào)去城門,理由是“城門守衛(wèi)突發(fā)惡疾”。
而接替他們防區(qū)的,正是王捕頭的幾名心腹。
巧合?林昭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這世上哪有這么多巧合。
他放下卷宗,端起已經(jīng)涼透的茶水,一飲而盡。
冰冷的茶水順著喉嚨滑下,讓他的頭腦愈發(fā)清醒。
“來人。”
“大人有何吩咐?”一名衙役躬身進來。
“去請王捕頭來一趟,就說本官有幾處案卷的細節(jié),想向他請教。”林昭的語氣平淡如常,仿佛真的只是在處理一件尋常公務。
不多時,身材魁梧的王捕頭大步走了進來,臉上帶著慣有的恭敬笑容:“大人,您找屬下?”
“王捕頭,坐?!绷终阎噶酥笇γ娴囊巫?,臉上甚至帶著一絲溫和的笑意,“這幾天辛苦你了,縣里大大小小的案子,都要你來操持?!?/p>
“為大人分憂,是屬下分內(nèi)之事。”王捕頭嘴上客氣,心中卻在打鼓。
這位新縣令的行事風格,他至今還沒摸透。
兩人閑聊了幾句無關(guān)緊要的公務,氣氛顯得頗為輕松。
就在王捕頭略微放松警惕之時,林昭仿佛不經(jīng)意間,隨口提起:“對了,昨夜的卷宗我看了,張小山那個案子,人證物證俱全,辦得很利落?!?/p>
“說起來,那天晚上,是誰最先發(fā)現(xiàn)張小山在縣庫外形跡可疑的?”
這個問題,像一根看不見的針,猝不及防地扎進了王捕頭的心里。
他的笑容瞬間僵在了臉上,眼神控制不住地向旁邊飄忽了一下,才勉強收回來,答道:“回大人!是屬下的兩個兄弟巡邏時發(fā)現(xiàn)的,他們聽到有異響,便立刻發(fā)出了警示?!?/p>
他的聲音,比剛才明顯要虛上幾分。
林昭臉上的笑容未減,但眼神卻變得銳利起來,如同鷹隼鎖定了獵物:“哦?是嗎?可我看了當晚的巡邏記錄,那一片防區(qū),本不該是你的手下負責。”
“臨時換防,總得有個緣由吧?”
冷汗,瞬間從王捕頭的額角滲了出來。
他沒想到,林昭竟然會去查如此細枝末節(jié)的東西。
他張了張嘴,喉結(jié)滾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簽押房內(nèi)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他愈發(fā)粗重的呼吸聲。
林昭身體微微前傾,雙肘撐在桌案上,聲音壓低了幾分,卻帶著千鈞的重量:“王捕頭,你在縣衙當差多年,該知道什么話能說,什么話不能說。”
“本官初來乍到,不想把事情鬧得太難看?!?/p>
“有些事,只要說清楚了,或許還能保全你這身官服,保全你王家的名聲!”
王捕頭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
他看著林昭那雙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了。
他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一個遠比趙家更難對付的角色。
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重重地磕在冰涼的地面上,聲音顫抖著,帶著哭腔:“大人!大人明鑒!屬下也是不得已?。 ?/p>
“趙家當年救過我老母的性命!”
林昭靠回椅背,發(fā)出一聲冰冷的嗤笑,回蕩在寂靜的簽押房內(nèi)。
王捕頭伏在地上,身體抖如篩糠,以為這樣拙劣的表演就能蒙混過去。
林昭沒有再理會他,目光越過他顫抖的背脊,望向窗外。
此時,太陽已經(jīng)升起,金色的光芒刺破薄霧,將庭院中的那棵老槐樹照得一片通透。
時辰,就快到了。
這場戲的序幕已經(jīng)由趙家拉開,但高潮和結(jié)局,必須由他來親自譜寫。
王捕頭是一枚棋子,張小山是另一枚,而他手中,還握著最關(guān)鍵的一枚。
他緩緩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外面漸漸熱鬧起來的縣衙。
陽光正好,正是讓一切陰影無所遁形的時候。
公堂的驚堂木還未拍響,但一場席卷整個臨淄縣的風暴,已然在他心中成型。
而引爆這場風暴的第一聲雷,將會在午時準時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