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影搖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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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鎮(zhèn)撫司密檔庫那令人窒息的霉味與血腥仿佛還粘附在鼻腔，駱養(yǎng)性攥著那份薄如蟬翼卻重逾千斤的卷宗，如同攥著一塊燒紅的烙鐵，策馬在宮禁森嚴的甬道上亡命飛馳！急促的馬蹄聲敲打著冰冷的宮磚，在死寂的夜色中激蕩起空洞而驚惶的回響。他腦中一片混亂，卷宗上那冰冷簡短的記錄，字字如刀，反復(fù)切割著他的認知！
奉先殿驗尸！暗衛(wèi)司“墨鱗”！侯國興之死！客氏被誅！登基大典染血龍袍！
他不是魏忠賢的刀！他是…一頭在黑暗深淵中獨自撕咬、遍體鱗傷、只為追索真相的…孤狼？！
這個念頭如同驚雷，炸得駱養(yǎng)性魂飛魄散！若真如此…那他此前對沈墨的懷疑、忌憚、乃至…奉命將其投入詔獄…豈非…助紂為虐？！而陛下…陛下那“殉葬”的旨意…
“駕?。 瘪橉B(yǎng)性狠狠一鞭抽在坐騎臀上，戰(zhàn)馬吃痛，嘶鳴著撞開前方巡夜侍衛(wèi)的阻攔，朝著太醫(yī)院方向瘋狂沖刺！他必須立刻見到陛下！必須將這份卷宗！將這個足以打敗一切的真相！親手呈上！
然而，當他如同旋風(fēng)般撞開太醫(yī)院靜室那扇沉重殿門時，看到的景象卻讓他瞬間如墜冰窟！
靜室內(nèi)，燭火依舊搖曳，濃烈的藥味和血腥氣撲面而來。院正和幾個太醫(yī)面無人色地跪伏在地，如同風(fēng)中的枯葉。而軟榻之上…空空如也！
沈墨…不見了？！
“人呢？！”駱養(yǎng)性目眥欲裂，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和憤怒而扭曲變形，如同受傷的野獸！他一把揪住離他最近的院正的衣領(lǐng)，將他如同小雞般提了起來，“陛下要的人呢？！！”
“駱…駱大人…”院正抖得如同篩糠，牙齒咯咯作響，“陛…陛下…半個時辰前…親自…親自下旨…將人…移…移駕至謹身殿了…”
謹身殿？！駱養(yǎng)性腦中嗡的一聲！陛下…陛下為何突然將人移走？！難道…難道陛下已經(jīng)…已經(jīng)知道了什么？！還是…有人從中作梗？！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駱養(yǎng)性！他猛地丟開院正，甚至來不及呵斥，轉(zhuǎn)身如同瘋魔般沖出太醫(yī)院，朝著紫禁城的心臟——謹身殿，再次亡命狂奔！手中的卷宗被他死死攥著，幾乎要嵌入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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謹身殿。燈火通明，龍涎香的氣息濃烈得發(fā)膩，卻怎么也壓不住那無形中彌漫的、如同鐵銹般的血腥和一種…令人心悸的、冰冷的死寂。
殿內(nèi)所有的內(nèi)侍都被屏退。巨大的空間里，只有朱由檢一人。他負手而立，站在那張象征著至高權(quán)力的紫檀木御案前。案上，燭臺高燃，跳躍的火光將他明黃龍袍上的金線映照得流光溢彩，卻無法溫暖他那張清俊卻如同萬載寒冰的臉。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死死釘在御案中央。
那里，沒有堆積如山的奏章，沒有象征著皇權(quán)的玉璽。只有一枚東西。
一枚通體瑩白、溫潤細膩的玉牌。在燭光下流轉(zhuǎn)著內(nèi)斂而冰冷的光澤。玉牌中央，那繁復(fù)如星圖的神秘紋路中心，一個微小的篆體“墨”字，清晰無比，如同深淵之眼，冷冷地回望著他。
暗衛(wèi)司?！澳[”。沈墨。
朱由檢的手指在寬大的龍袍袖中無意識地蜷縮著，指尖冰涼。太醫(yī)院院正那沉重到絕望的“十不存一”、“全憑造化”的診斷，如同冰冷的鎖鏈纏繞著他的心臟。他等不及了！他不能再任由這個謎一樣的、掌握著帝國最核心秘密的“活死人”，在太醫(yī)院的藥氣中無聲無息地腐爛！他必須親自…撬開他的嘴！在死神徹底降臨之前！
于是，他下了那道旨意。將那個僅憑百年老參和金針吊著一口氣的殘軀，連同他體內(nèi)糾纏爆發(fā)的劇毒和隨時可能熄滅的生命之火，一同…移到了這象征著無上權(quán)威的謹身殿！移到了…他朱由檢的眼皮底下！
此刻，在御案側(cè)后方，臨時安置的一張鋪著厚厚錦褥的軟榻上，沈墨靜靜地躺著。
他依舊昏迷著。臉色慘白得如同刷了一層石灰，嘴唇干裂泛著死灰。胸膛被厚厚的繃帶層層包裹，暗紅色的血漬和黑黃色的毒膿不斷洇出，散發(fā)出混合著草藥與腐敗的怪異氣味。呼吸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每一次極其緩慢的吸氣，喉嚨深處都發(fā)出如同破舊風(fēng)箱般的、帶著血沫的嗬嗬聲。整個人如同一具被精心拼湊起來、卻隨時會散架的殘破人偶。
唯有他那緊握成拳、放在身側(cè)的右手，指關(guān)節(jié)依舊因死力而泛著青白色，仿佛在無邊的昏迷和劇痛中，依舊死死攥著某種不肯放手的執(zhí)念。
朱由檢緩緩轉(zhuǎn)過身，目光從冰冷的玉牌移到軟榻上那毫無生氣的軀體上。那深潭般的眼底，翻涌著極其復(fù)雜的光芒——冰冷的探究、被愚弄的怒意、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那頑強生命力所撼動的…悸動，以及…一種如同面對深淵般的、冰冷的決絕。
他邁開腳步，明黃的龍袍在光滑的金磚上拖曳出細微的聲響。他走到軟榻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將沈墨整個籠罩其中。他微微俯身，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一寸寸掃過沈墨的臉龐、脖頸、纏滿繃帶的胸膛…最后，定格在那只緊握的右拳上。
“沈墨?！敝煊蓹z的聲音響起，不高，甚至帶著一絲少年人特有的清越，在空曠死寂的大殿中卻異常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盤，“暗衛(wèi)司…‘墨鱗’?！?/p>
軟榻上的人影，毫無反應(yīng)。只有那微弱的、帶著血沫的呼吸聲，證明著這具軀殼尚未徹底冰冷。
“朕…知道你沒死透?！敝煊蓹z的聲音冰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能從那詔獄‘天字七號’爬出來…能穿著東廠番役的衣服混進這宮禁森嚴的紫禁城…能在登基大典上為朕擋下那兩支毒箭…你這樣的人…沒那么容易死?！?/p>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穿透那層昏迷的表象，直刺靈魂深處：“告訴朕…你是誰的人？魏忠賢？還是…關(guān)外？或者…是那些藏在最深處的…影子？”
“天啟帝…是怎么死的？客氏…侯國興…暗衛(wèi)司的血夜…登基大典的刺殺…這一切…背后…到底是誰？！”
朱由檢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壓抑到極致的、冰冷的憤怒和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急切！他需要答案！他必須得到答案！在這個人徹底化為枯骨之前！
然而，回應(yīng)他的，依舊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有燭火燃燒的噼啪聲，和沈墨那微弱到令人心焦的喘息。
朱由檢的眉頭緊緊蹙起，一股冰冷的煩躁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的耐心。他緩緩伸出右手，修長如玉、象征著至高權(quán)力的手指，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意志，緩緩探向沈墨那只緊握的右拳！
就在他冰冷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僵硬拳頭的瞬間！
異變陡生！
“呃…咳！咳咳咳——！?。 ?/p>
一連串撕心裂肺、如同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的劇咳，猛地從沈墨喉嚨深處炸開！他的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巨力抽打，猛地向上弓起！胸膛的繃帶瞬間被新涌出的大股暗紅色血沫浸透！那張慘白如紙的臉因極致的痛苦而扭曲變形，青筋在額角和脖頸處如同蚯蚓般暴起！緊閉的眼瞼瘋狂地顫抖著，仿佛在無邊的黑暗中與什么可怕的東西搏斗！
“噗——！”
一大口粘稠的、帶著詭異黑紫色塊狀物的污血，如同噴泉般從他口中狂噴而出！腥甜刺鼻的氣息瞬間彌漫開來！污血濺落在素白的錦褥上，也濺在了朱由檢那近在咫尺、繡著金龍的明黃龍袍下擺之上！留下幾點刺目驚心的暗紅！
朱由檢猛地后退一步，瞳孔驟然收縮！看著龍袍下擺上那幾點迅速暈開的污血，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間沖上頭頂！然而，這怒意尚未爆發(fā)，便被眼前景象帶來的巨大沖擊生生凍結(jié)！
軟榻上，沈墨在噴出那口污血后，身體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重重地摔回錦褥之中。胸膛劇烈起伏著，每一次喘息都帶著濃重的血沫和嗬嗬的怪響。但…他那雙一直緊閉的眼睛…竟然…極其艱難地…緩緩睜開了一條縫隙！
那縫隙極其狹窄，眼瞼如同千鈞重閘。露出的瞳孔渾濁、渙散，仿佛蒙著一層厚厚的灰翳，在跳躍的燭火下反射著微弱而詭異的光。然而，就在那渙散的瞳孔深處，卻仿佛燃燒著兩點微弱到極致、卻又固執(zhí)得令人心悸的幽光！
他的目光，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移動著，帶著一種仿佛穿越了無盡黑暗和痛苦的迷茫，最終…極其吃力地…聚焦在了朱由檢的臉上！
聚焦在了…那張清俊、冰冷、寫滿了震驚、探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疑的臉上！
四目相對！
朱由檢的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神！那不像是一個活人的眼神！更像是一具從地獄最深處爬回來的骷髏，用那空洞的眼窩，死死地、冰冷地…凝視著生者的世界！那眼神中，沒有恐懼，沒有哀求，沒有臣服…只有一種刻骨的疲憊、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和一種…仿佛洞穿了生死、洞穿了這煌煌宮闕所有虛偽的…漠然！
那渙散的瞳孔，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倒映著燭火，也倒映著朱由檢那張寫滿帝王威儀、此刻卻微微僵硬的臉。
沈墨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干裂的唇瓣摩擦著，發(fā)出極其微弱、如同砂礫摩擦般的氣音。那聲音破碎不堪，斷斷續(xù)續(xù)，仿佛隨時會徹底消散在空氣中，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送入朱由檢的耳中：
“…血…還沒…流干…”
“…戲…還沒…唱完…”
“…陛下…急…什么…”
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殘存的生命力從喉嚨里擠出來的血塊，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和一種令人骨髓發(fā)冷的…嘲諷！
朱由檢的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無形的冰錐刺中！那深潭般的眼底，瞬間掀起了滔天巨浪！震驚！難以置信！以及一種被赤裸裸挑釁的、冰冷的暴怒！
他竟敢…如此說話？！對著這九五至尊？！用這種…如同看戲般的語氣？！
就在朱由檢眼中殺意暴漲、即將爆發(fā)的瞬間！
“砰——?。?！”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猛地撕裂了謹身殿的死寂！伴隨著殿門被暴力撞開的碎裂聲！一個渾身浴血、甲胄破碎的錦衣衛(wèi)千戶如同血葫蘆般滾了進來，嘶聲力竭地吼道：
“陛下??！刺客…抓到了?。?！”
這聲嘶吼如同驚雷，瞬間打破了殿內(nèi)那令人窒息的對峙！
駱養(yǎng)性魁梧的身影如同瘋虎般緊跟著沖入殿內(nèi)，他手中死死攥著那份染血的卷宗，臉上混雜著狂喜、驚駭和一種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懼！他一眼就看到了御案前僵立的朱由檢，看到了軟榻上那個睜開了眼睛、正用一種冰冷嘲諷的目光望向陛下的沈墨！也看到了…陛下龍袍下擺上那幾點刺目的污血！
“陛下！！”駱養(yǎng)性嘶聲大吼，猛地跪倒在地，雙手將那卷宗高高捧過頭頂，聲音因為極度的激動和急迫而破音顫抖：“暗衛(wèi)司！‘墨鱗’！沈墨！他…他不是刺客！他是…他是…”
駱養(yǎng)性后面的話被巨大的喘息和混亂的情緒堵住。而軟榻上，沈墨那渙散的瞳孔似乎極其微弱地轉(zhuǎn)動了一下，掠過駱養(yǎng)性手中那份染血的卷宗，又緩緩移回朱由檢那張冰冷而震驚的臉上。那沾著血污的嘴角，極其艱難地、極其微弱地向上扯動了一下，仿佛…露出了一個無聲的、充滿了無盡嘲諷和疲憊的…冷笑。
燭火瘋狂搖曳，將殿內(nèi)三人的影子投射在冰冷的金磚墻壁上，扭曲、拉長、糾纏…如同地獄深處的鬼魅之舞。謹身殿的空氣，在這一刻徹底凝固，沉重得如同即將噴發(fā)的火山巖漿。
朱由檢的目光，緩緩從沈墨那冰冷嘲諷的臉上移開，落到了駱養(yǎng)性高高捧起的那份染血卷宗之上。那深潭般的眼底，冰封的殺意之下，終于…裂開了一道巨大的、充滿了驚濤駭浪的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