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章 血夜聽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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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
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氣,如同有形的巨浪,穿透層層疊疊的雨幕和殿宇的阻隔,狠狠拍在沈墨的臉上。冰冷刺骨的雨水澆不滅那股甜腥的、帶著死亡溫度的惡臭,反而讓它更加粘稠,如同濕冷的裹尸布,緊緊纏繞著嗅覺神經(jīng)。
聽濤軒方向!
沈墨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隨即如同失控的戰(zhàn)鼓,在胸腔里瘋狂擂動!他最后的僥幸被徹底粉碎。司尊的信號不是幻覺,是絕望的吶喊!魏忠賢的屠刀,已然落下!
“不——!”一聲無聲的嘶吼在沈墨的喉嚨里炸開,卻被他死死扼住,化作更猛烈的動能。他不再顧忌潛行的極限,身體如同被點燃的箭矢,將速度催發(fā)到極致!
鉤索在夜雨中發(fā)出尖銳的破空厲嘯,帶著他如同鬼魅般掠過一座又一座宮殿的屋脊。腳下的琉璃瓦在濕雨中滑膩異常,但他每一次落腳都如同釘樁,身形在高速移動中依舊保持著不可思議的穩(wěn)定。視野在飛速倒退的雨簾和建筑輪廓中急劇收窄,只剩下聽濤軒所在的那片假山群!
近了!更近了!
假山嶙峋的輪廓在雨幕中顯現(xiàn),如同巨獸猙獰的脊骨。平日里清幽雅致的“聽濤軒”小院,此刻被一種地獄般的景象所籠罩!
院門早已破碎不堪,沉重的木門像被巨力撕扯過,碎裂的木茬在風雨中支棱著。院墻內(nèi)外,橫七豎八倒伏著數(shù)十具尸體!清一色的深灰色勁裝,那是暗衛(wèi)司的標志!雨水沖刷著地面,將粘稠的暗紅色血水匯成一條條蜿蜒的小溪,順著青石板的縫隙肆意流淌,染紅了整個院落。濃烈的血腥氣混合著雨水和泥土的氣息,形成一股令人作嘔的死亡風暴。
尸體大多殘缺不全。有的頭顱滾落一旁,雙目圓睜,凝固著死前的驚愕與不甘;有的被開膛破肚,內(nèi)臟和腸子被雨水泡得發(fā)白,散落在血泊里;有的肢體扭曲成詭異的姿勢,顯然在死前承受了難以想象的酷刑…破碎的兵刃散落一地,斷折的繡春刀、碎裂的弩箭、扭曲的鋼針…無聲地訴說著這里剛剛結(jié)束了一場何等慘烈、何等不對等的屠殺。
沈墨如同一塊冰冷的巖石,無聲地伏在假山最高處一塊凸起的、被雨水沖刷得發(fā)亮的巨石后面。雨水順著他額前的發(fā)梢不斷滴落,模糊了視線,卻無法冷卻他眼中那兩簇燃燒到極致的冰焰。他死死咬住牙關,口腔里彌漫開濃重的鐵銹味,那是他自己咬破的舌尖。
目光如同最精準的探針,穿透雨幕,掃過修羅場般的院落,捕捉著每一個細微的動靜和殘留的痕跡。
尸體…大部分是暗衛(wèi)司的同袍!有他熟悉的教習,有沉默寡言的斥候,有擅長機關的同僚…他們的生命和熱血,如同最廉價的污水,被潑灑在這冰冷的石板上。院子的角落,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那是“鐵算子”老吳!他平日里精于計算,此刻卻只剩下半截身子趴在假山石上,下半身不知所蹤,僅剩的一只手還死死摳進石縫里,指節(jié)泛白。
沈墨的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鐵手狠狠攥住,幾乎窒息。目光繼續(xù)移動,最終定格在聽濤軒主廳那扇洞開的大門內(nèi)。
廳內(nèi)的景象,讓沈墨全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
暗衛(wèi)司的最高主宰,那位如同父親般威嚴又慈祥的司尊大人,此刻正被三柄精鋼打造的、帶著倒鉤的沉重鐵矛,呈品字形貫穿!一矛從左肩胛骨下方斜刺入,穿透胸膛,矛尖帶著淋漓的鮮血和碎骨從右肋下透出;一矛從右大腿根部狠狠釘入,將他整個人死死釘在廳堂正中的青磚地面上;最后一矛最為狠毒,直接貫穿了他的左膝,巨大的沖擊力幾乎將膝蓋骨完全粉碎!
司尊的頭顱低垂著,花白的頭發(fā)被血水浸透,一縷縷黏在臉上。他身上的深青色司尊袍服早已被鮮血染成暗紅,又被雨水不斷沖刷,顏色深淺斑駁。他雙手無力地垂落,指尖還在微微抽搐,顯然還未徹底斷氣,但生命之火已如風中殘燭。
而在他面前,背對著院門方向,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
那人身披玄色斗篷,兜帽低低壓下,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斗篷下擺被雨水打濕,緊貼在精悍的軀體上。他一手負在身后,另一只手中,赫然握著一柄造型奇特、刃身狹窄彎曲、閃爍著幽藍光澤的怪異短刃——鬼頭螳螂刃!刃尖正滴著粘稠的血珠,落在地上,融入血泊之中。
正是東廠督主,九千歲魏忠賢!
他微微俯身,湊近被釘在地上、氣息奄奄的司尊,似乎在低語著什么。聲音被嘩嘩的雨聲隔絕,聽不真切。但沈墨能看到司尊低垂的頭顱極其輕微地晃動了一下,似乎在拒絕,又像是在做最后的抗爭。
魏忠賢站直身體,兜帽下的陰影里,仿佛發(fā)出了一聲無聲的冷笑。他握著螳螂刃的手緩緩抬起,幽藍的刃尖在廳內(nèi)殘存的燭火映照下,劃過一道冰冷的光弧,對準了司尊唯一還能自由活動的左臂!
“不——!”沈墨的瞳孔瞬間縮成了針尖!全身的肌肉在巨大的悲憤和殺意沖擊下,繃緊到了極限,幾乎要控制不住地沖出去!
然而,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一股源自無數(shù)次生死邊緣磨礪出的、近乎野獸般的直覺,如同冰水般瞬間澆遍全身!致命的警兆!
不是來自廳內(nèi)!是身后!
一股極其微弱、卻帶著刺骨殺意的氣流波動,正悄無聲息地從他左側(cè)后方的假山陰影中襲來!速度極快,角度刁鉆,直指他因極度悲憤而微微暴露的后心要害!
埋伏!魏忠賢的爪牙!他們早就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在等著可能漏網(wǎng)之魚自投羅網(wǎng)!
沈墨所有的動作在剎那間由極動轉(zhuǎn)為極靜!身體如同被抽掉了骨頭,猛地向右側(cè)假山石壁的凹陷處“癱倒”!這看似被悲憤擊垮的、完全失去平衡的頹然動作,卻在電光火石間,堪堪避開了那無聲無息刺向他后心的一抹幽暗寒光!
“嗤啦!”
利器撕裂布帛的聲音在雨聲中異常清晰。沈墨左肩外側(cè)的粗布衣衫被劃開一道長長的口子,冰冷的金屬貼著皮膚擦過,帶起一陣火辣辣的刺痛,瞬間被冰冷的雨水覆蓋。
一個全身包裹在黑色夜行衣中、只露出兩只冰冷眼睛的身影,如同從陰影中凝結(jié)的鬼魅,手持一柄細窄的淬毒短劍,出現(xiàn)在沈墨剛才的位置。一擊落空,黑衣人眼中閃過一絲錯愕,顯然沒料到目標能在這種心神劇震的狀態(tài)下做出如此匪夷所思的閃避。
這錯愕,便是沈墨等待的唯一生機!
“死!”
一聲壓抑到極致、如同受傷孤狼般的低吼從沈墨喉嚨深處迸發(fā)!他“癱倒”的身體在接觸石壁凹陷的瞬間,如同壓縮到極致的彈簧,以左腳為軸心,腰腹爆發(fā)出恐怖的力量,整個人以違反常理的姿態(tài)猛地旋身!右腿如同鋼鞭,帶著撕裂空氣的嗚咽,狠狠掃向黑衣人的太陽穴!
這一腿,凝聚了沈墨此刻所有的悲憤、殺意和求生的本能!快!準!狠!
“砰!”
沉悶的骨裂聲在雨夜中響起,異常刺耳。
黑衣人的腦袋如同被重錘砸中的西瓜,猛地向一側(cè)歪折出一個詭異的角度,整個身體被巨大的力量帶得離地飛起,手中的淬毒短劍脫手飛出。他甚至沒來得及發(fā)出一聲慘叫,身體便重重撞在另一塊凸起的假山石上,軟軟滑落,頸骨已斷,當場斃命!鮮血混合著腦漿從變形的頭顱中汩汩流出,迅速被雨水沖淡。
沈墨看也沒看那具瞬間斃命的尸體。他的身體在旋踢動作完成的瞬間,沒有絲毫停滯,借著旋轉(zhuǎn)的余勢,左手在冰冷的假山石壁上猛地一撐!整個人如同離弦之箭,不是撲向院內(nèi)的修羅場,而是朝著與聽濤軒相反的方向——西北角的宮墻,亡命飛掠!
他必須逃!立刻!馬上!
剛才那兔起鶻落的搏殺雖然短暫,但骨裂聲和尸體撞石的動靜,在寂靜的雨夜里足以引起院內(nèi)高手的警覺!
果然!
就在沈墨身形暴起的剎那,聽濤軒主廳內(nèi),那個背對院門的玄色斗篷身影——魏忠賢,猛地轉(zhuǎn)過了身!兜帽下,兩道如同實質(zhì)的、冰冷刺骨的目光,穿透重重雨幕,瞬間鎖定了假山高處那個正在亡命飛遁的灰色身影!
那目光,如同深淵凝視,帶著洞穿一切的陰鷙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如同發(fā)現(xiàn)獵物般的殘忍興味。
“呵…”一聲極其輕微、仿佛錯覺般的冷哼,從魏忠賢的斗篷下溢出。
他沒有動。只是微微抬起了那只握著鬼頭螳螂刃的手,幽藍的刃尖在雨中劃過一個冰冷而精確的弧度,指向沈墨逃遁的方向。
無聲的命令!
“嗖!嗖!嗖!”
數(shù)道如同毒蛇出洞般的黑影,瞬間從聽濤軒院落周圍的陰影里、屋頂上、回廊的立柱后激射而出!他們?nèi)缤岬窖任兜牟蚶?,動作迅捷無聲,如同跗骨之蛆,朝著沈墨消失的方向,銜尾急追!速度之快,在雨幕中拉出一道道模糊的殘影!
一場在紫禁城心臟地帶、雨夜宮墻之上的亡命追逃,瞬間爆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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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墨將速度提升到了極限。肺部如同風箱般劇烈鼓動,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和冰冷的雨霧。鉤索成了他生命的延伸,每一次彈出都精準地抓住飛檐斗拱的凸起,每一次收縮都帶著他的身體在復雜的宮殿群落上方劃出驚險的弧線。雨水模糊了視線,濕滑的瓦片隨時可能讓他萬劫不復,但他不敢有絲毫停頓!
身后,那幾道追兵的氣息如同跗骨之蛆,緊緊咬??!東廠的頂尖番役,追蹤獵殺的本事絲毫不遜于暗衛(wèi)!他們?nèi)缤谌胍股墓眵?,利用建筑的陰影和雨聲的掩護,不斷拉近距離。沈墨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身后不遠處,衣袂破風帶起的尖銳氣流聲!
“咻——!”
一道尖銳的破空聲撕裂雨幕,從斜后方激射而至!速度遠超之前的箭矢!
沈墨頭皮瞬間炸開!根本來不及思考,身體憑借著千錘百煉的本能猛地向左側(cè)殿宇的屋脊后方撲倒!
“篤!”
一聲沉悶的巨響!一支通體烏黑、尾部帶著詭異螺旋翎羽的重型弩箭,狠狠釘入他剛才位置前方一步之遙的琉璃瓦壟中!箭簇深深沒入,堅硬的琉璃瓦如同豆腐般碎裂開來!箭尾兀自劇烈震顫,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嗡鳴!
破甲重弩!這是軍中用來對付重甲的殺器!東廠竟然在宮內(nèi)動用這個!
冷汗混合著雨水瞬間浸透了沈墨的后背。這一箭若是射中,足以將他整個人釘穿!對方的殺心,已決!
不能再直線奔逃!必須利用地形!
沈墨猛地改變方向,身體如同猿猴般撲向下方一條狹窄的回廊?;乩惹?,立柱眾多,可以最大限度限制弩箭的射界。他落地無聲,在濕滑的回廊地板上急速蛇形前進,身體緊貼著冰冷的廊柱。
“追!他下去了!”
“堵住出口!”
身后傳來幾聲低沉的呼喝,追兵顯然也立刻改變了策略。沉重的腳步聲在回廊頂部的瓦片上快速移動,同時下方回廊的兩端,也傳來了急促逼近的腳步聲!
合圍之勢已成!
沈墨的心沉到了谷底。前方是回廊的轉(zhuǎn)角,但轉(zhuǎn)角之后,腳步聲已清晰可聞!后有追兵,前有堵截!
絕境!
就在這生死一瞬,沈墨的目光如同閃電般掃過回廊一側(cè)的墻壁。那并非實墻,而是裝飾性的鏤空花窗,外面是茂密的御花園灌木叢!花窗的木格柵看似堅固,但…
賭了!
沈墨猛地加速,在即將撞上轉(zhuǎn)角墻壁的瞬間,身體如同炮彈般狠狠撞向那扇花窗!他沒有用肩膀硬撞,而是在撞擊的剎那,屈膝團身,將全身的力量和沖擊的動能,凝聚在穿著硬底快靴的右腳腳后跟,如同重錘般狠狠踹向花窗中心最脆弱的一根橫梁連接處!
“咔嚓!嘩啦——!”
令人牙酸的木料斷裂聲伴隨著木屑和破碎窗紙的飛濺同時響起!看似堅固的花窗應聲而破,露出一個足以容身的破洞!沈墨的身體毫不停留,如同出膛的炮彈,帶著紛飛的木屑碎片,直接從破洞中撞了出去,重重摔入回廊外濕漉漉、荊棘叢生的灌木叢中!
尖銳的枝椏瞬間劃破了他的衣衫和皮膚,帶來火辣辣的刺痛。但他顧不上這些,落地瞬間一個翻滾卸去力道,隨即如同受驚的野兔,頭也不回地扎進御花園更深處、更加茂密的林木陰影之中!
“混蛋!”
“追!別讓他跑了!”
身后傳來追兵氣急敗壞的怒吼和撞破花窗的雜亂聲響。灌木的阻礙和突然改變的方向顯然打亂了他們的節(jié)奏。
沈墨在黑暗中亡命奔逃,利用每一棵樹、每一塊山石作為掩體。御花園的地形遠比宮殿群落復雜,假山疊嶂,林木幽深,池塘曲折。這是他唯一的優(yōu)勢!
他像一道沒有實體的影子,在雨夜的御花園中穿梭。身后追兵的呼喝聲和腳步聲時而逼近,時而被復雜的地形拉開。好幾次,冰冷的弩箭擦著他的身體射入樹干或沒入池塘,濺起冰冷的水花。
體能在飛速消耗,左肩被劃破的傷口在奔跑中不斷被牽動,傳來陣陣鉆心的疼痛。冰冷的雨水不斷帶走體溫,失血的眩暈感開始一陣陣沖擊大腦。
不能停!停下就是死!
沈墨咬緊牙關,舌尖的劇痛刺激著神經(jīng)。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一邊躲避追殺,一邊急速思考脫身之策。宮門?層層守衛(wèi),此刻必然已得到嚴令,插翅難飛!秘道?暗衛(wèi)司在宮內(nèi)的所有據(jù)點都可能已被監(jiān)控甚至摧毀!唯一的機會…或許只有那個地方!
一個極其冒險、九死一生的念頭在沈墨腦中浮現(xiàn)——信王府!
新帝登基在即,信王朱由檢即將入主紫禁城。但此刻,他應該還在宮外的信王府??!那里守衛(wèi)雖嚴,但畢竟不是皇宮大內(nèi),而且即將成為新帝潛邸,各方勢力盤根錯節(jié),反而可能存在一絲混亂和縫隙!更重要的是,客氏!那個被懷疑毒殺天啟帝的乳母客氏!她的獨子侯國興,正是信王的伴讀!若能潛入信王府,或許能接觸到與客氏、甚至與信王本人有關的線索!這是揭開天啟帝之死、乃至整個暗衛(wèi)司覆滅背后陰謀的唯一可能入口!
念頭一起,沈墨立刻在腦中勾勒出通往宮外信王府的最短、也最隱蔽的路徑——西華門附近的排水暗渠!那是當年修建紫禁城時預留的泄洪通道,出口在護城河外,極其隱蔽,只有少數(shù)負責疏浚的工匠和…暗衛(wèi)司的人知曉!
方向!西北!
沈墨猛地折轉(zhuǎn)方向,不再與身后的追兵過多糾纏,將最后殘存的體能全部壓榨出來,朝著御花園西北角,西華門的方向亡命沖刺!鉤索最后一次彈出,帶著他險之又險地翻過一道高大的宮墻。
身后追兵的呼喝聲被高大的宮墻暫時阻隔,但沈墨知道,他們絕不會放棄。東廠的獠牙,已經(jīng)死死咬住了他這條“漏網(wǎng)之魚”。
當他終于看到西華門那巍峨的輪廓在雨幕中顯現(xiàn)時,體力已瀕臨枯竭。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視線開始陣陣發(fā)黑。他強撐著,如同瀕死的野獸,撲向?qū)m墻根下一處被茂密藤蔓遮掩的、毫不起眼的方形石砌入口。
入口處覆蓋著厚重的鑄鐵柵欄,銹跡斑斑。沈墨顫抖著手,從濕透的衣襟內(nèi)側(cè)摸出一根細如發(fā)絲、卻異常堅韌的烏金絲,插入柵欄鎖孔深處,憑借指尖傳來的微弱觸感,急速撥弄。汗水(或許是雨水)順著他的鬢角不斷滴落。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幾乎被雨聲淹沒的機簧彈開聲響起。沉重的鑄鐵柵欄被推開了一道僅容一人側(cè)身通過的縫隙。一股混合著淤泥、腐朽物和濃烈血腥氣的惡臭,如同實質(zhì)般從黑暗的洞口噴涌而出!
沈墨沒有絲毫猶豫,側(cè)身擠了進去,反手將柵欄拉回原位。黑暗瞬間吞噬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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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仄,滑膩,惡臭。腳下是深及腳踝、冰冷粘稠的淤泥,每一步都異常艱難。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包裹著一切,只有頭頂偶爾經(jīng)過的排水孔洞透下極其微弱的天光,短暫地照亮一小片污濁的水面和兩側(cè)長滿滑膩苔蘚的石壁??諝馕蹪岵豢埃旌现癄€的垃圾、動物尸體和排泄物的惡臭,幾乎令人窒息。
沈墨扶著冰冷濕滑的石壁,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挪動。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在吞咽毒氣,肺部火辣辣地疼痛。左肩的傷口在污濁的環(huán)境中隱隱作痛,失血和疲憊帶來的眩暈感如同潮水般不斷沖擊著他的意識。
他不敢停下。身后的追兵隨時可能發(fā)現(xiàn)這條秘道。魏忠賢的手段,他剛剛親眼目睹。
不知在黑暗中跋涉了多久,也許半個時辰,也許更久。就在沈墨感覺體力即將徹底耗盡、意識開始模糊的時候,前方終于出現(xiàn)了一絲微弱的光亮,還有隱隱的水流聲!
出口!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瞬間點燃了他最后的氣力。他加快腳步,踉蹌著向前奔去。
光亮越來越清晰。出口就在眼前!那是一個開在護城河堤岸內(nèi)側(cè)、被茂密水草和亂石遮掩的方形洞口。外面是奔騰的護城河水,在雨夜中發(fā)出嘩嘩的聲響。
沈墨警惕地停在洞口內(nèi)側(cè)的陰影里,側(cè)耳傾聽外面的動靜。只有嘩嘩的雨聲和水流聲,并無異常。
他深吸一口氣(盡管那空氣依舊污濁),正欲鉆出洞口。
突然!
一股微弱但極其熟悉的、混合著特殊熏香和體味的陌生氣息,毫無征兆地飄入他的鼻腔!這氣息…就在洞口外左側(cè)的亂石堆后!
有人埋伏!
沈墨全身的汗毛瞬間炸起!身體猛地向后縮回洞內(nèi)陰影!幾乎在同一瞬間!
“呼——!”
一道凌厲的刀風,帶著冰冷的殺意,狠狠劈砍在他剛才頭顱所在位置的洞口邊緣!碎石飛濺!
一個同樣穿著深灰色勁裝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從洞口左側(cè)的亂石后撲出!借著外面微弱的天光,沈墨清晰地看到那人臉上驚愕、狠戾又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表情!
侯國興!信王伴讀,客氏之子!
他怎么會在這里?!他怎么會知道這條秘道?!
電光火石間,沈墨根本來不及思考!侯國興顯然也發(fā)現(xiàn)了秘道中有人,而且反應極快,一刀劈空,手腕一翻,淬毒的狹長腰刀帶著幽藍的寒光,如同毒蛇吐信,再次朝著洞內(nèi)陰影中的沈墨咽喉疾刺而來!動作狠辣刁鉆,顯然是經(jīng)過名師指點!
生死關頭,沈墨所有的潛能被徹底激發(fā)!疲憊和眩暈瞬間被拋到九霄云外!他身體不退反進,在狹小的洞口內(nèi)猛地一個矮身,險之又險地避開了那致命的一刺!冰冷的刀鋒幾乎貼著他的頭皮掠過,削斷了幾縷發(fā)絲!
同時,沈墨的右手如同閃電般探出,不是格擋,而是精準地抓住了侯國興持刀的手腕!五指如同鐵鉗般驟然發(fā)力!
“咔嚓!”
令人牙酸的腕骨碎裂聲在狹窄的空間里異常清晰!
“呃啊——!”侯國興發(fā)出一聲短促而凄厲的慘叫,劇痛讓他手中的腰刀瞬間脫手,當啷一聲掉落在洞口的泥水里。他臉上的狠戾瞬間被巨大的痛苦和驚恐取代。
沈墨眼中寒光爆射!沒有絲毫停頓!借著抓住對方手腕的力道,身體如同彈簧般猛地撞入侯國興懷中!左肘如同攻城錘,帶著全身的沖擊力,狠狠撞向?qū)Ψ胶翢o防備的心窩!
“砰!”
沉悶的撞擊聲響起。侯國興雙眼猛地凸出,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身體如同破麻袋般被撞得離地飛起,重重摔在洞口外的泥濘河灘上,濺起大片渾濁的水花。他蜷縮著身體,劇烈地抽搐著,大口大口的鮮血混合著雨水從他口中涌出,眼看是活不成了。
沈墨一步踏出洞口,冰冷的雨水再次澆在頭上,帶來一絲短暫的清醒。他看也沒看地上瀕死的侯國興,目光如同鷹隼般掃視著雨夜中奔騰的護城河和對岸隱約的城墻輪廓。
信王府,在護城河對岸的東南方向!
必須立刻離開這里!侯國興出現(xiàn)在此絕非偶然!更大的危險隨時可能降臨!
沈墨深吸一口氣,正準備躍入冰冷的護城河,泅渡過去。
突然!
地上瀕死的侯國興,身體猛地一陣劇烈抽搐,渙散的目光死死盯著沈墨,沾滿血污的嘴唇翕動著,似乎想說什么。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顫抖的手指,指向自己腰間懸掛的一塊小巧的、刻著復雜云紋的玉牌。
那玉牌…沈墨瞳孔微縮。那是信王府高等內(nèi)侍或近臣才有的腰牌!
一個極其大膽、近乎瘋狂的念頭瞬間在沈墨腦中成型!
他沒有絲毫猶豫,俯身一把扯下侯國興腰間那塊染血的玉牌,塞入自己懷中。隨即,他目光落在侯國興身上那件質(zhì)地明顯比自己身上粗布短褐好得多的深灰色錦緞勁裝上。
時間緊迫!追兵可能隨時從秘道追出,也可能被侯國興的慘叫引來!
沈墨動作快如閃電。他迅速剝下侯國興的外衣,將自己身上那件沾滿泥污血漬的粗布短褐脫下,粗暴地套在侯國興身上(對方已經(jīng)毫無反應)。然后,他將侯國興的錦緞勁裝穿在自己身上,雖然有些寬大,但勉強合身。最后,他抓起地上那把侯國興掉落的、淬毒的狹長腰刀,反手狠狠一刀,斬下了侯國興的頭顱!
鮮血噴濺!滾燙的液體濺了他一臉一身。
沈墨面無表情,抓起那顆死不瞑目的頭顱,又狠狠一腳,將侯國興穿著自己舊衣的無頭尸體踹進了旁邊奔騰洶涌的護城河中!尸體瞬間被渾濁的河水吞沒,打著旋消失不見。
做完這一切,沈墨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水和雨水,將侯國興的頭顱用一塊破布草草包裹,提在手中。他最后看了一眼身后幽深的秘道洞口和地上那灘迅速被雨水沖淡的血跡,深吸一口氣,縱身躍入了冰冷刺骨的護城河!
河水湍急,帶著巨大的沖擊力。沈墨屏住呼吸,奮力朝著對岸游去。冰冷的河水如同無數(shù)鋼針,刺入他左肩的傷口,帶來鉆心的劇痛,卻也讓他的頭腦在極致的痛苦中保持著最后一絲清明。
當他終于掙扎著爬上對岸泥濘的河灘時,渾身濕透,冰冷刺骨,左肩的傷口在河水的浸泡下火辣辣地疼痛,體力幾乎耗盡。但他手中,緊緊攥著那塊染血的玉牌,另一只手提著那個滴血的包裹。
他抬起頭,看向雨幕深處,那座燈火通明、戒備森嚴的府邸輪廓。
信王府。龍?zhí)痘⒀?。唯一的生路,亦是死路?/p>
沈墨的眼神,在雨水的沖刷下,冰冷如鐵,再無一絲波瀾。他拖著沉重的步伐,踉蹌著,卻又無比堅定地,走向那片象征著權(quán)力更迭旋渦中心的、在雨夜中散發(fā)著不祥光芒的府邸。
他不再是暗衛(wèi)沈墨。
他是“侯國興”。一個帶著“叛徒”頭顱,渾身浴血,從地獄爬回來“報信”的信王伴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