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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風(fēng)裹挾著冰冷的雨絲,像無數(shù)根細密的針,狠狠扎在紫禁城森嚴(yán)的朱紅宮墻上。夜色濃稠如墨,吞噬了白日里金碧輝煌的輪廓,只留下龐大而壓抑的暗影,蹲踞在濕漉漉的宮磚之上。承天門巨大的門釘在昏黃搖曳的風(fēng)燈下,泛著冷硬的、不祥的光澤。

沈墨裹緊身上深灰色的粗布短褐,讓那點微不足道的暖意勉強貼著肌膚。雨水順著他的鬢角淌下,在年輕卻過分沉靜的面龐上蜿蜒出冰冷的軌跡。他微微佝僂著背,混雜在一群同樣沉默、腳步匆匆的內(nèi)侍隊伍里,毫不起眼。宮燈的光暈在濕漉漉的甬道上拉長了他們扭曲的影子,如同地底爬出的鬼魅??諝饫飶浡环N混合了雨水腥氣、陳年木料霉味和某種難以言喻的緊張與恐懼的氣息,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肩頭。

他低垂的眼簾下,目光銳利如鷹隼,無聲地掃過前方巍峨的奉先殿輪廓。那里,是大明王朝剛剛駕崩的天啟皇帝的靈柩停駐之處。飛檐斗拱在雨夜中沉默矗立,如同一頭蟄伏的巨獸,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威壓。

“快點!磨蹭什么!”一個尖利刺耳的聲音在隊伍前頭炸響,帶著東廠番子特有的、令人骨髓發(fā)冷的跋扈。領(lǐng)頭的太監(jiān)猛地一甩拂塵,雨水四濺,“奉先殿還等著灑掃呢!誤了時辰,仔細你們的皮!”

隊伍驟然加快,雜沓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宮道上激起空洞的回響。沈墨的指尖在袖中微不可察地捻動了一下,感受著藏在衣襟內(nèi)側(cè)那幾件細小、冰冷的金屬器物傳來的堅硬觸感。那是他吃飯的家伙,也是他此刻潛入這龍?zhí)痘⒀ㄎㄒ坏囊姓獭?/p>

奉先殿內(nèi),巨大的金絲楠木棺槨停在正中,被無數(shù)慘白的素幡環(huán)繞,燭火跳躍,將守靈宮人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扭曲地投映在冰冷的金磚地面上。檀香的氣息濃烈得發(fā)膩,卻怎么也掩蓋不住那股從棺槨深處絲絲縷縷逸散出來的、令人作嘔的甜腥氣。那是死亡特有的味道,已經(jīng)開始侵蝕這莊嚴(yán)肅穆的殿堂。

幾個穿著深青色袍子的身影在棺槨旁忙碌著,動作帶著一種刻板的謹(jǐn)慎。他們是司禮監(jiān)派來的內(nèi)官,名義上是協(xié)助驗看,實則是魏忠賢安插的眼睛。沈墨被一個老太監(jiān)推搡著上前,佯裝笨拙地擦拭棺槨底座,身體卻巧妙地?fù)踝×四菐椎缹徱暤囊暰€。

“新來的?手底下利索點!”一個司禮監(jiān)內(nèi)官皺著眉頭呵斥。

“是…是,公公?!鄙蚰穆曇魤旱脴O低,帶著恰到好處的惶恐與怯懦。他微微側(cè)身,借著擦拭的動作,手指狀似無意地拂過棺槨邊緣的雕花縫隙。指尖傳來木料冰冷堅硬的觸感,還有一絲極其微弱的、殘留的油膩感。

機會稍縱即逝。就在一個司禮監(jiān)內(nèi)官轉(zhuǎn)身去呵斥另一個小太監(jiān)的剎那,沈墨的左手如同鬼魅般探入袖中,又閃電般縮回。一枚細如牛毛的銀針已夾在他修長的指間。他身體前傾,裝作用力擦拭棺槨底部,右手持著沾濕的布巾,左手卻借著身體的掩護,將銀針悄無聲息地、精準(zhǔn)地刺入棺槨底部一處不起眼的木料接縫深處。

沒有一絲多余的聲響。銀針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他繼續(xù)擦拭著,動作依舊帶著新手的笨拙。但那雙低垂的眼眸深處,卻閃過一絲極致的專注與冷靜。他在等待,用心跳計算著時間。殿內(nèi)壓抑的啜泣、燭火燃燒的噼啪、遠處更漏單調(diào)的滴答……所有聲音都被他摒除在外,只剩下指尖通過那根細若游絲的銀針傳遞回來的、來自棺槨內(nèi)部那具至尊遺體的微弱信息。

時間仿佛被拉長。汗水混合著雨水,沿著他的脊柱悄然滑落,在粗布衣衫上暈開深色的痕跡。終于,他指尖微微一動,感受到了那絲微弱卻清晰的反饋。時機到了!

他猛地直起身,像是被腳下的水漬滑了一下,身體一個趔趄,手中的濕布“啪嗒”一聲掉落在冰冷光滑的金磚地上,發(fā)出不大不小的聲響。

“哎喲!”沈墨低呼一聲,帶著驚慌失措。

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在死寂壓抑的靈堂里格外刺耳。所有守靈的內(nèi)侍、司禮監(jiān)的監(jiān)官,目光瞬間齊刷刷地釘在了他身上,帶著驚愕與惱怒。

“作死的奴才!”離他最近的那個司禮監(jiān)內(nèi)官臉色鐵青,厲聲怒罵,一步上前就要揪他的衣領(lǐng)。

就在這千夫所指、劍拔弩張的瞬間,沈墨臉上那點驚慌如同潮水般褪去,瞬間只剩下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他猛地抬頭,目光如電,直射向棺槨底部他剛才“滑倒”的位置,同時口中發(fā)出一聲短促而清晰的驚呼:

“血!有血滲出來了!”

聲音不高,卻像一道驚雷劈在奉先殿死寂的空氣中。

所有人的動作都僵住了。司禮監(jiān)內(nèi)官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臉上的怒容凝固,轉(zhuǎn)為難以置信的驚駭。守靈的內(nèi)侍們下意識地順著沈墨的目光看去,隨即響起一片壓抑的抽氣聲。

就在沈墨所指的棺槨底部邊緣,一道極其細微、顏色深得發(fā)黑的液體,正極其緩慢地從楠木的紋理縫隙中滲出,蜿蜒而下,在金磚地面上洇開一小片不規(guī)則的、令人心悸的暗紅。

那暗紅在慘白的燭光和素幡映襯下,觸目驚心。一股更加濃烈的、混雜著腐敗甜腥的怪異氣味,隨著這滲出的液體,猛地彌散開來,沖擊著每個人的鼻腔。

“這…這…”剛才還厲聲呵斥的內(nèi)官,此刻嘴唇哆嗦著,臉色煞白,指著那滲血處的手指抖得如同秋風(fēng)中的落葉。奉先殿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被徹底打破,恐慌如同無形的瘟疫,瞬間在每一個內(nèi)侍臉上蔓延開來。

“穢血!大兇之兆?。 币粋€年紀(jì)大的內(nèi)侍失聲尖叫,聲音尖銳得變了調(diào),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對著棺槨連連磕頭。

“快!快去稟報廠公!快!”司禮監(jiān)為首的內(nèi)官如夢初醒,聲音帶著破音的嘶啞,對著殿門口幾個嚇呆的小太監(jiān)吼道,“還愣著干什么!快去!”

小太監(jiān)們連滾爬爬地沖出殿門,身影瞬間被殿外濃重的黑暗和雨幕吞噬。

殿內(nèi)的混亂達到了頂點。有人跟著跪下磕頭,有人不知所措地原地打轉(zhuǎn),司禮監(jiān)的內(nèi)官們強自鎮(zhèn)定,試圖維持秩序,但聲音里的顫抖出賣了他們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唯有沈墨,他低著頭,退到人群邊緣的陰影里,仿佛剛才的驚呼和發(fā)現(xiàn)都與他無關(guān)。他的目光,卻銳利地穿透混亂的人群,死死鎖住那處滲血的縫隙,捕捉著空氣中每一絲異樣的氣味分子。

那股甜腥腐敗的氣息深處,他嗅到了極其隱晦、但絕不該存在于帝王遺體上的東西——一絲若有若無的、類似苦杏仁的苦澀。

時間在混亂與等待中煎熬地流逝。不知過了多久,殿外傳來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還有甲葉摩擦的嘩啦聲,瞬間蓋過了殿內(nèi)的嘈雜。

沉重的殿門被猛地推開,冰冷的夜風(fēng)裹挾著雨水的濕氣狂灌而入,吹得滿殿素幡瘋狂舞動,燭火劇烈搖曳,光影亂顫。一道高大、裹挾著森冷威壓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幾乎堵住了整個門洞。

來人披著一件厚重的玄色貂裘大氅,雨水順著油亮的皮毛滾落。他面容枯瘦,眼袋深重,一雙細長的眼睛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目光緩緩掃過殿內(nèi),帶著一種俯視螻蟻般的漠然。正是權(quán)傾朝野、人稱“九千歲”的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提督東廠——魏忠賢。

他身后,是兩隊身著黑色棉甲、腰佩繡春刀、面無表情的東廠番役。冰冷的甲胄和刀鋒在昏暗的燈光下泛著幽光,如同閻羅殿里走出的鬼差。整個奉先殿的空氣瞬間凝固,連啜泣聲都消失了,只剩下燭火被風(fēng)吹動的輕微噼啪和雨水敲打屋檐的單調(diào)聲響。

魏忠賢的目光最終落在棺槨底部那攤暗紅的污跡上。他緩步上前,步子很慢,靴子踩在金磚上發(fā)出沉悶的回響,每一步都像是踏在眾人的心尖上。他走到近前,微微傾身,枯瘦的手指伸出,似乎想去觸碰那污跡,卻在半空中停住。他捻了捻指尖,什么也沒碰,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甜腥腐敗的氣息鉆入他的鼻腔。

他細長的眼睛瞇了起來,瞳孔深處掠過一絲極其銳利、如同刀鋒劃過的寒光,但瞬間又被更深的陰鷙和某種了然覆蓋。他緩緩直起身,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刺向那個最先發(fā)現(xiàn)滲血、此刻正跪伏在地瑟瑟發(fā)抖的司禮監(jiān)內(nèi)官。

“怎么回事?”魏忠賢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啞,卻像帶著冰碴,每一個字都砸得人透骨生寒。

那內(nèi)官抖得如同篩糠,牙齒咯咯作響:“回…回廠公…是…是那個新來的小內(nèi)侍…擦棺時…滑倒…驚叫…奴才們才看見…棺底…棺底滲…滲血了…”他語無倫次,頭幾乎要埋進金磚里,手指胡亂地指向人群邊緣陰影里的沈墨。

魏忠賢的目光,如同兩道實質(zhì)的冰錐,緩緩移了過來,鎖定在沈墨身上。

殿內(nèi)所有的目光,驚恐的、探究的、幸災(zāi)樂禍的,瞬間也匯聚到了這個角落??諝獬林氐脦缀跻蜗滤畞?。沈墨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的重量,帶著千鈞的壓迫感,幾乎要將他釘死在冰冷的金磚地上。

他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帶著濃烈的死亡氣息灌入肺腑。身體深處,那屬于暗衛(wèi)的、被無數(shù)次生死淬煉過的本能瞬間繃緊,如同拉滿的弓弦。但他臉上,卻如同戴上了一副精心雕琢的面具,只剩下一種近乎卑微的恐懼和茫然。他猛地?fù)涞乖诘?,額頭重重地磕在金磚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廠公饒命!奴婢該死!奴婢…奴婢只是腳下不穩(wěn)…滑了一跤…驚擾了圣靈…奴婢萬死!萬死?。 彼曇魩е耷?,充滿了底層小人物面對滔天權(quán)勢時最真實的、刻骨的恐懼,身體因為“極度害怕”而劇烈顫抖著,肩膀聳動,每一個細節(jié)都無懈可擊。

魏忠賢沒有立刻說話。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在沈墨身上停留了足足有十幾個呼吸那么漫長。時間仿佛被凍結(jié)了。殿內(nèi)靜得可怕,只有沈墨壓抑的、帶著哭音的喘息,還有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在耳膜里轟鳴。

終于,魏忠賢緩緩收回了目光,轉(zhuǎn)向棺槨,聲音比殿外的夜雨更冷:“驚擾圣躬,其罪當(dāng)誅?!?/p>

冰冷的話語如同判詞,幾個東廠番役的手瞬間按上了腰間的刀柄,目光如狼,鎖定了地上那個顫抖的身影。

“不過……”魏忠賢的話鋒極其突兀地一轉(zhuǎn),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殘忍戲謔,“圣上龍馭賓天,遺容有異,此乃天大的干系。你,”他枯瘦的手指遙遙一點匍匐在地的沈墨,聲音里聽不出絲毫情緒,“既是你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也算有些眼力。咱家給你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p>

沈墨的心猛地一沉,但身體依舊保持著篩糠般的顫抖,頭埋得更低。

“抬起頭來?!蔽褐屹t命令道。

沈墨依言,動作緩慢而僵硬地抬起頭,臉上滿是淚水和恐懼,眼神渙散茫然,活脫脫一個嚇破了膽的小內(nèi)侍。

魏忠賢盯著他看了幾秒,似乎要從這張年輕的、寫滿恐懼的臉上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破綻。他緩緩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釘子:“咱家要知道,圣上這‘血’,究竟從何而來。你,去驗?!?/p>

轟!

如同驚雷炸響在死寂的靈堂。驗看天子遺容?這是大逆不道!是抄家滅族的滔天大罪!所有人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幾個膽小的內(nèi)侍甚至直接癱軟在地。司禮監(jiān)的內(nèi)官們更是驚得魂飛魄散,難以置信地看著魏忠賢,又看看地上那個卑微的小內(nèi)侍。

沈墨的瞳孔在無人可見的陰影里,驟然收縮如針尖!驗尸!目標(biāo)直指天啟帝的死因!這正是他潛入此地的終極目的!然而,在這無數(shù)雙眼睛的注視下,在魏忠賢這頭老狐貍的親自審視下動手,無異于在萬丈深淵的鋼絲上獨舞!一絲一毫的異常,都會讓他萬劫不復(fù)!

巨大的壓力如同山岳般壓下,幾乎要將他的脊梁碾碎。但幾乎是同一瞬間,一種極致的、冰冷的興奮感也從骨髓深處竄起。機會!雖然危險到了極致,但這正是他等待的機會!

他臉上依舊保持著極度的恐懼和茫然,身體抖得更厲害了,聲音帶著哭腔和絕望的顫抖:“廠公…廠公饒命啊!奴婢…奴婢不敢…奴婢什么都不懂…奴婢只是…只是…”

“嗯?”魏忠賢鼻腔里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冷哼,如同毒蛇吐信。他身后的東廠番役,腰間的繡春刀無聲地出鞘了半寸,寒光一閃。

沈墨像是被那刀光徹底嚇破了膽,身體猛地一僵,隨即如同被抽掉了骨頭般癱軟下去,帶著哭音,絕望地應(yīng)道:“…奴婢…奴婢遵命…求…求廠公開恩…”他掙扎著,手腳并用地向棺槨爬去,動作笨拙而狼狽,仿佛每一步都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沉重的棺蓋被幾個強壯的番役合力,在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中緩緩?fù)崎_一道縫隙。一股更濃烈、更令人窒息的腐敗甜腥氣息混合著濃重的香料味,如同有形的沖擊波,猛地從縫隙中噴涌而出。幾個靠近的司禮監(jiān)內(nèi)官臉色劇變,忍不住以袖掩鼻,連連后退,眼中是無法掩飾的驚駭與生理性的厭惡。

沈墨被推搡到棺槨邊。他身體篩糠般抖著,臉上涕淚交流,眼神渙散,嘴唇哆嗦著念念有詞,像是在祈求滿天神佛保佑。這副模樣落在旁人眼中,完全是一個被嚇瘋了的可憐蟲。

他顫巍巍地伸出手,指尖抖得如同風(fēng)中殘燭,慢慢探向棺內(nèi)。當(dāng)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覆蓋著明黃綢緞的遺體時,動作卻又猛地頓住,像是被燙到一樣縮回,隨即發(fā)出一聲短促而驚恐的嗚咽,整個人向后瑟縮了一下。

“磨蹭什么!”旁邊監(jiān)看的東廠檔頭不耐煩地低吼一聲,冰冷的刀鞘毫不客氣地戳在沈墨的腰眼上,力道之大,讓他悶哼一聲,身體向前踉蹌,額頭幾乎撞在棺槨邊緣。

借著這一撞的力道和身體的踉蹌,沈墨“慌亂”地伸手扶住棺沿穩(wěn)住身形。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他那只“扶棺”的左手小指,極其隱蔽而迅捷地在棺槨內(nèi)壁一個不起眼的凹陷處輕輕一刮!

指甲縫里,瞬間沾上了一點點極其微小的、幾乎無法用肉眼分辨的粉末碎屑。粉末帶著一種極其隱晦、如同陳舊干花的特殊香氣,瞬間被他敏銳的嗅覺捕捉。這香氣…沈墨的心猛地一沉,冰冷的感覺順著脊椎蔓延開——是甘松!一種常用于寧神安眠的香料,但若長期微量使用,與某些宮中常見的熏香混合,則會悄然侵蝕臟腑!

他臉上依舊是驚魂未定的恐懼,身體抖得更加厲害,仿佛隨時會暈厥過去。但他的右手,卻借著身體的掩護,在探向遺體面部的途中,極其輕微、如同拂去塵埃般,用指腹的側(cè)面,飛快地掠過遺體的口鼻附近!

觸感冰冷僵硬。但就在那一掠而過的瞬間,沈墨的指尖感受到了一絲極其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粘膩感!那不是尸油,更不是血污,而是一種……類似某種植物汁液干涸后的殘留!這殘留極其微弱,若非他受過最嚴(yán)苛的觸感訓(xùn)練,根本無從分辨!

“??!”沈墨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充滿恐懼的驚叫,像是被遺體的冰冷嚇破了膽,猛地縮回手,整個人向后跌坐在地,手腳并用地向后爬去,涕淚橫流,“奴婢…奴婢不敢了…廠公饒命!饒命啊!”

他的表演天衣無縫。在旁人看來,這就是一個被帝王遺容和森嚴(yán)威儀徹底嚇瘋的小太監(jiān),除了恐懼,什么也做不了。

魏忠賢一直冷冷地看著,那雙深潭般的眼睛里沒有任何波瀾,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寒。直到沈墨癱軟在地,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平淡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審判意味:“廢物?!?/p>

他不再看地上抖成一團的沈墨,目光轉(zhuǎn)向棺槨,眼神變得幽深難測,仿佛穿透了楠木,看到了更深邃的黑暗。他枯瘦的手指在袖中輕輕捻動了一下,隨即揮了揮手,如同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拖下去?!甭曇舯?,不帶絲毫感情。

兩名如狼似虎的東廠番役立刻上前,鐵鉗般的手抓住沈墨的雙臂,毫不費力地將癱軟如泥的他從冰冷的地上拖了起來。沈墨沒有掙扎,只是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如同瀕死小獸般的嗚咽,任由他們拖拽著,雙腳在金磚上拖出無力的痕跡,像一件被丟棄的破布口袋,朝著奉先殿側(cè)門那深不見底的黑暗甬道而去。

殿內(nèi)慘白的燭光在他臉上飛速倒退、明滅,最終徹底被厚重的黑暗吞噬。身后,魏忠賢那如同九幽寒冰般的聲音隱約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某種更深沉的東西:

“封棺。今夜之事,若有片語外傳…”后面的話被沉重的殿門關(guān)閉聲隔絕。

冰冷的黑暗瞬間包裹了全身。濃重的霉味和塵土氣息取代了殿內(nèi)的甜腥與檀香。拖拽他的番役動作粗暴,沈墨的身體在冰冷粗糙的墻壁上不斷碰撞,傳來陣陣鈍痛。他依舊保持著那副驚懼過度、意識模糊的癱軟狀態(tài),任由他們拖行。

但他的大腦,卻在絕對的黑暗中飛速運轉(zhuǎn),如同最精密的儀器在無聲轟鳴。

指尖殘留的那一絲粘膩感被反復(fù)解析——清冽、微苦、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草木腥氣。這不是宮中的貢品,更像是…遼東深山老林里某種罕見藤蔓的汁液!一種在關(guān)外薩滿巫術(shù)中用來誘發(fā)“惡疾”的陰毒之物!它無色無味,極難察覺,卻能在不知不覺中緩慢侵蝕生機,最終表現(xiàn)為臟腑衰竭而亡!與那甘松的香氣混合,便是最完美的偽裝!

指甲縫里甘松粉末的微弱香氣也再次被確認(rèn)無誤。

天啟帝朱由校,并非死于史書上記載的意外落水后遺癥,更非什么“紅丸”之禍!他是死于一場精心策劃、曠日持久、極其隱蔽的慢性毒殺!毒源就混雜在帝王日常的熏香、安神藥物之中!兇手不僅深諳藥理,更對宮闈禁中的生活習(xí)慣了如指掌,能悄無聲息地將毒物送入天子身畔!

是誰?誰能有如此手段?誰又能有如此膽量,在魏忠賢這頭老狐貍的眼皮底下,對天子下此毒手?

沈墨的思緒如同閃電般劈開迷霧。甘松…遼東藤汁…宮闈深處…一個幾乎被遺忘的名字猛地跳了出來——客氏!天啟帝的乳母,曾經(jīng)煊赫一時、與魏忠賢并稱“客魏”的奉圣夫人!她曾是天子最親近信任之人,掌管后宮諸多用度,完全有機會接觸天子的飲食起居!更重要的是,她的獨子侯國興,正是信王朱由檢的伴讀,常年侍奉在信王身側(cè)!

信王…朱由檢!即將登基的新帝!

一個冰冷徹骨的推論如同毒蛇般纏上沈墨的心臟:客氏是信王乳母,侯國興是信王伴讀。若客氏為了自己兒子的前程,或者受了某種脅迫指使,對天啟帝下毒,為信王朱由檢掃清登基之路…這邏輯,竟能絲絲入扣!

信王…這位即將繼承大統(tǒng)的“賢王”,會是這一切的幕后黑手嗎?沈墨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如果真是這樣,那這煌煌大明宮闕之下,究竟還隱藏著多少噬人的黑暗?

他被粗暴地拖拽著,在迷宮般的甬道里七拐八繞。方向…是暗衛(wèi)司在宮內(nèi)的秘密據(jù)點“聽濤軒”?不對!路線偏了!沈墨的心猛地一抽,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雖然閉著眼,但通過身體感知的轉(zhuǎn)向、甬道氣流的細微變化,他清晰地判斷出,拖拽他的人,正朝著紫禁城西北角最偏僻、最荒涼的冷宮方向而去!

魏忠賢沒有把他帶回暗衛(wèi)司!他要做什么?滅口?還是…另有所圖?

黑暗的甬道似乎永無止境。不知過了多久,拖拽終于停下。沈墨被像破麻袋一樣丟在地上,冰冷堅硬的地面撞擊著骨頭。他依舊蜷縮著,發(fā)出微弱的呻吟。

“老實待著!”一個番役惡狠狠地低喝一聲,腳步聲遠去。

沉重的鐵門發(fā)出刺耳的“哐當(dāng)”聲,鎖鏈絞動,隨即是落鎖的金屬撞擊聲。最后一點微弱的光線也消失了,絕對的黑暗與死寂籠罩下來,只有濃重的灰塵和霉?fàn)€氣息彌漫在鼻端。

沈墨靜靜地躺在地上,沒有立刻動彈。他如同最耐心的獵人,在黑暗中用耳朵捕捉著一切細微的聲響。遠處隱約的梆子聲,夜風(fēng)吹過破損窗欞的嗚咽,老鼠在角落窸窣爬行…足足過了一盞茶的時間,確認(rèn)外面再無任何活人的氣息,他才緩緩地、無聲地坐起身。

黑暗中,他年輕的臉龐上,所有刻意偽裝的驚懼、茫然、卑微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種極致的冰冷與專注。那雙眼睛,在絕對的黑暗里,竟仿佛能穿透虛空,閃爍著幽邃的寒光。

他盤膝而坐,如同老僧入定。每一次呼吸都變得悠長而深,將肺腑間最后一絲屬于奉先殿的甜腥腐敗氣息徹底置換出去。心跳在強大的意志控制下,逐漸變得緩慢而有力,如同沉入深潭的磐石。

時間在死寂中緩緩流逝。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時辰,也許更長。當(dāng)遠處傳來三更梆子那悠長而凄涼的尾音時,沈墨緊閉的雙眼猛地睜開!

就在梆子余音將散未散的瞬間,一種極其微弱、卻如同實質(zhì)的震動感,極其突兀地從腳下冰冷的地磚深處傳來!那不是腳步聲,更非雷聲,而是…一種沉悶的、帶著某種規(guī)律性的、如同巨獸在地下深處踐踏的震動!

震動感極其微弱,轉(zhuǎn)瞬即逝。若非沈墨此刻精神高度凝聚,身體感官被催發(fā)到極致,幾乎無法察覺。

沈墨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暗號!這是暗衛(wèi)司最高等級的緊急召集令——“地龍翻身”!唯有司尊本人,在遭遇滅頂之災(zāi)、需要所有暗衛(wèi)不計代價、不惜暴露身份也要集結(jié)死戰(zhàn)之時,才會啟動這埋藏在紫禁城地底深處、耗費無數(shù)心血建造的傳訊機關(guān)!

司尊在召集!就在此時!就在此刻!魏忠賢要動手了!目標(biāo)是整個暗衛(wèi)司!

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寒意瞬間席卷了沈墨全身,直沖頭頂!他猛地從地上彈起,動作迅捷如獵豹,沒有一絲聲響。身體如同壁虎般緊貼著冰冷粗糙的石壁,側(cè)耳傾聽。

外面,死一般的寂靜。剛才那瞬間的地底震動仿佛只是一個幻覺。

不!絕不是幻覺!司尊的信號不會錯!魏忠賢要清洗暗衛(wèi)司!就在今夜!

沈墨的呼吸瞬間變得粗重。聽濤軒!司尊和大部分核心暗衛(wèi)此刻應(yīng)該都在聽濤軒!那是暗衛(wèi)司在宮內(nèi)的中樞!必須立刻趕去!

他如同幽靈般滑到緊閉的鐵門邊。門是精鐵所鑄,厚重?zé)o比,外面鎖鏈纏繞,從內(nèi)部絕無可能開啟。沈墨的目光卻銳利地掃向門軸上方、靠近屋頂?shù)暮诎到锹?。那里,是這冷宮唯一的、被鐵條封死的狹小氣窗。

高度!角度!鐵條的間距!

電光火石間,沈墨的身體已經(jīng)做出了反應(yīng)。他猛地向后疾退幾步,隨即如同離弦之箭般向前沖刺!腳尖在冰冷的地面一點,身體凌空躍起!在上升的力道即將用盡時,左腳精準(zhǔn)地踏在門框凸起的一處石棱上,身體借力再次拔高!同時,右臂閃電般向上探出!

“啪嗒!”一聲極其輕微的機括彈開聲在死寂中響起。

沈墨袖中,一道細長烏黑的精鋼鉤索如同毒蛇吐信,帶著尖銳的破空微嘯,激射而出!鉤索頂端的精鋼倒爪,在黑暗中劃出一道模糊的烏光,精準(zhǔn)無比地穿過氣窗鐵條間的縫隙,牢牢地抓住了氣窗外沿的磚石!

沈墨的身體借著鉤索的拉力,如同沒有重量的羽毛,瞬間拔升!他蜷縮身體,在狹窄的鐵條縫隙間如同柔韌的貍貓般一扭一滑,整個身體便毫無阻礙地鉆出了那狹小的氣窗!

動作一氣呵成,快如鬼魅,沒有發(fā)出任何足以驚動遠處守衛(wèi)的聲響。

冰冷的夜風(fēng)夾雜著細雨,瞬間撲面而來。沈墨悄無聲息地落在氣窗外的瓦檐上,如同融入夜色的陰影。他迅速收回鉤索,目光如電掃視四周。

這里是紫禁城西北角最荒僻的角落,廢棄的宮苑連綿成片,殘垣斷壁在夜雨中如同蟄伏的怪獸。遠處,巡夜的燈籠光芒如同鬼火,在雨幕中搖曳不定,距離尚遠。

方向!聽濤軒在東南!

沈墨沒有絲毫猶豫,身體伏低,如同貼著宮墻疾馳的夜梟,朝著東南方向潛行而去。他的速度極快,卻又詭異地融入了風(fēng)聲雨聲和建筑物的陰影之中。宮墻、殿角、回廊的立柱…都成了他借力騰挪的支點。鉤索在黑暗和雨幕的掩護下無聲彈出、收回,帶著他在復(fù)雜的宮殿群落上方飛掠,避開了一隊又一隊例行巡邏的侍衛(wèi)。

雨水打濕了他的頭發(fā)和衣衫,冰冷刺骨,卻無法澆滅他心中那團越來越熾烈的焦灼火焰。司尊的信號…暗衛(wèi)司…同袍…魏忠賢的屠刀…

距離聽濤軒那處隱藏在御花園假山群后的獨立小院越來越近。隔著層層疊疊的雨幕和殿宇的阻隔,一絲若有若無的…氣味…飄了過來。

不是花香,不是泥土的清新。

是血!

濃烈得化不開的、新鮮血液特有的甜腥氣!混合著雨水也無法完全沖散的、刀鋒劈砍骨肉的鈍響和瀕死前壓抑到極致的悶哼!

沈墨的心,瞬間沉到了冰點!瞳孔驟然收縮如針!


更新時間:2025-08-02 17:06: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