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舊廠街。
這條街被時代甩在了身后,每一塊斑駁的墻皮,都透著一股行將就木的衰敗。
街角唯一的光源,來自一個掛著“老爹豬腳面”招牌的簡陋面攤。
昏黃的燈泡下,只擺著兩張油膩的桌子。
高啟強一個人坐著。
他身上那件夾克舊得發(fā)白,背微微佝僂,整個人融進這片破敗的夜色里,只是一道再尋常不過的剪影。
祁同偉走過來,在另一張桌子旁坐下。
他沒說話。
高啟強站起身,親自從沸騰的鍋里盛了一碗面,雙手端著,一步一步,穩(wěn)穩(wěn)地放在祁同偉面前。
“祁局,嘗嘗?!?/p>
“我們京海人,沒啥好東西招待,就認這一口?!?/p>
祁同偉拿起了筷子。
高啟強坐回原位,慢條斯理地開口:
“祁局,京海的水深,風(fēng)浪大?!?/p>
“你一個人劃船,太累,也太危險?!?/p>
他沙啞的嗓音里透出一股子刻意營造的誠懇。
“白金翰的事,是我的人不懂規(guī)矩,冒犯了您。”
“損失,我認?!?/p>
“您開個價?!?/p>
“以后,我強盛集團,就是祁局您在京海,最堅實的碼頭,最牢靠的船?!?/p>
他等著。
等著一場關(guān)于數(shù)字和條件的拉鋸。
然而,祁同偉沒碰那碗面。
他只是用筷子,夾起那塊油光锃亮的豬腳。
舉到眼前。
燈光昏暗,他卻看得專注。
“嘖?!?/p>
一聲輕響,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棄。
豬腳被丟回碗里,濺起幾滴油星。
他又夾起一筷子面,嗦了一口。
眉毛擰成了一個疙瘩。
最后,他用勺子舀了口湯,含在嘴里,閉上眼,舌頭在口腔里攪動。
半晌,他睜開眼,看向高啟強。
那眼神,是濃得化不開的失望。
“大哥,你這面……不行啊?!?/p>
高啟強臉上的肌肉一絲未動。
但他放在桌下的那只手,指節(jié)錯動,發(fā)出細微的“咔吧”聲。
“面,一夾就斷,軟趴趴的,沒有骨頭?!?/p>
祁同偉用筷子敲著碗沿,腔調(diào)活脫一個毒舌的美食評委。
“根基不穩(wěn),一盤散沙,怎么扛事?”
“湯,全是味精,齁得慌,喝完舌頭都發(fā)麻。”
“鮮味兒全是假的,全是下三濫的手段。大哥,你這叫急功近利,上不了臺面。”
“最要命的,是這豬腳?!?/p>
他用筷子尖戳了戳那塊顫巍巍的豬腳,語氣里全是恨鐵不成鋼。
“火候差遠了!皮是皮,肉是肉,骨頭是骨頭,壓根沒入味!”
“這說明什么?”
“說明你這個當(dāng)大哥的,人心不齊,隊伍不好帶啊!”
高啟強精心營造的江湖氣場,連帶著這片刻意挑選的懷舊背景,被這一通關(guān)于豬腳面的騷話,拆解得七零八落。
這不是談判。
這是羞辱。
祁同偉把碗推開,抽出張紙巾,擦了擦嘴。
“大哥,你這碗面,格局小了。”
他站起身。
“面錢我先記著,改天回請你?!?/p>
“地方我都想好了,就我們市局食堂,大鍋飯,管飽?!?/p>
“讓你感受感受,什么叫真正的……組織的味道?!?/p>
他轉(zhuǎn)身就走。
西褲的褲管下,那只明黃色的皮卡丘一晃一晃,像是在對高啟強無聲地嘲笑。
高啟強一個人坐在昏黃的燈光下,盯著那碗被貶得一文不值的豬腳面。
許久。
一動不動。
……
祁同偉剛回到市局,還沒來得及在他那片走廊根據(jù)地躺下,就嗅到空氣里的味道變了。
一篇帖子,在京海的暗流中悄然浮出水面。
標(biāo)題帶著血腥味:《揭開英雄光環(huán)下的另一面:祁同偉的暴力傾向與歷史污點!》
發(fā)帖的ID,是本地一個頗有名氣的新聞博主,向來以“客觀中立”示人。
帖子里,用煽情的筆觸,“披露”了一段陳年舊事。
“據(jù)知情人士透露,祁同偉在漢東警官學(xué)院就讀期間,就曾表現(xiàn)出嚴(yán)重的暴力傾向。在一次籃球賽后的口角中,他竟將一名來自京州的同學(xué)打成重傷,致其住院數(shù)月。而那名同學(xué)的父親,是當(dāng)時京州的一位重要領(lǐng)導(dǎo)。”
“一個連同學(xué)都下如此狠手的人,他的英雄光環(huán)背后,究竟隱藏著怎樣的靈魂?”
“他的所謂‘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究竟是戰(zhàn)爭的后遺癥,還是其本性的借口?”
帖子下面,是一張模糊的黑白舊照。
年輕的祁同偉眼神桀驁,拳頭緊握。
在張彪那間剛剛換了新茶具的辦公室里。
他看著手機上的帖子,和他手下那幾個支隊長,臉上同時綻放出陰冷的,大仇得報的笑意。
“高老師的人脈,就是硬!”一個心腹低聲贊嘆。
張彪用杯蓋撇去浮沫,湊到嘴邊,不是喝,而是深嗅了一口茶香。
那股沁入心脾的香氣,讓他全身的毛孔都舒張開來。
他瞇起眼,享受著這口醞釀已久的“惡氣”終于吐出的舒暢。
“英雄?”
“我今天就讓他變狗熊!”
“他不是喜歡在網(wǎng)上興風(fēng)作浪嗎?好啊?!?/p>
“我讓他玩?zhèn)€夠!我倒要看看,他這次怎么收場!”
他要毀掉祁同偉的根基——那個被人民同情和愛戴的“英雄”人設(shè)。
果然。
質(zhì)疑、謾罵、惡毒的揣測,匯成一股看不見的濁流,涌進市局大樓每一個角落。
“臥槽!真的假的?打同學(xué)?還是往死里打那種?”
“我就說他精神不正常,根子在這兒呢!”
“一個有暴力前科的精神病,當(dāng)了咱們的公安局長?想想都后怕!”
“呵呵,洗地狗來了?人家可是領(lǐng)導(dǎo)的兒子,用得著挑釁他一個窮小子?”
原本那些敬畏的眼神,此刻都淬上了一層審視和懷疑。
走廊里,竊竊私語聲此起彼伏,一見到祁同偉的身影,又立刻噤聲,只留下幾道不懷好意的目光,在他背后黏連。
“祁局!出事了!”
安欣的皮鞋砸在地板上,發(fā)出急促的聲響。
他沖進祁同偉的“辦公區(qū)”。
他把手機屏幕懟到祁同偉面前,手都有些抖。
“這是輿論攻擊!是張彪他們從京州搞來的黑料,故意抹黑你!”
“必須馬上發(fā)聲明,辟謠!”
祁同偉正躺在報紙上,翹著二郎腿,用他那只印著皮卡丘的襪子,有節(jié)奏地打著拍子,嘴里哼著《二手玫瑰》的調(diào)調(diào)。
他抬眼,接過手機。
他的目光掃過屏幕上那些惡毒的字句,眼皮都沒多跳一下。
甚至,安欣在他嘴角捕捉到了一絲轉(zhuǎn)瞬即逝的……弧度?
他把手機還給安欣。
“辟謠?”
“為什么要辟謠?”
他緩緩坐起身。
“人家辛辛苦苦把梯子都給我架到房頂上來了。”
“我這要是不順著爬上去,給大家伙兒唱一出驚天動地的好戲……”
“那多對不起人家花錢買的頭版頭條???”
安欣的腦子一片空白。
他眼睜睜地看著祁同偉站起身,走到墻邊,拿起一支黑色的馬克筆。
在那塊寫著“尋貓找狗”的小白板上,他擦掉了原來的內(nèi)容。
然后,用一種龍飛鳳舞的狂草,寫下了一行全新的通知。
那行字,讓整個京海市都為之震顫——
**通告:**
**因本人情緒極不穩(wěn)定,易燃易爆,為避免在不可控狀態(tài)下傷害無辜人民群眾。**
**決定于明日上午十時,于本局禮堂,召開“個人批斗及引咎辭職說明會”。**
**歡迎社會各界人士及新聞媒體朋友,前來監(jiān)督指導(dǎ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