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海市公安局門口。
幾個出租車司機正聚著吹牛,其中一個剛點上的煙,啪嗒掉在了地上。
嘴巴還張著,忘了合上。
十幾名警察,人手一個锃亮的羅盤,身體站得筆直。
但那表情,是一片空白的木然。
眼神互相亂瞟,手里的羅盤端得像個燙手山芋。
隊伍最前方,是他們的總指揮,祁同偉同志。
一身筆挺的警服,胸前的功勛章反射著晨光。
臉上架著一副蛤蟆鏡。
左手八卦鏡,右手桃木劍。
西褲的褲管向上縮了一截,那只明黃色的皮卡丘,正咧著大嘴,對這個世界瘋狂放電。
“都聽我口令!”
祁同偉用桃木劍的劍尖,直指不遠處的白金翰KTV。
“待會兒進去,羅盤端平!”
“指針亂轉的地方,就是煞氣最重的地方!”
“都給我記下來,一個標點符號都不能錯!”
“安欣!”
他猛地扭頭。
“到!”
安欣一個立正,手里的羅盤差點脫手,臉上的神情扭曲成了一件后現代藝術品。
“你負責統(tǒng)籌記錄!記?。 ?/p>
“咱們這次行動的代號,叫走近科學!”
說完,他桃木劍向前一揮,吼聲震天:
“出發(fā)!”
“破除封建迷信,我輩義不容辭!”
這群警察一個激靈,邁著僵硬的步子,跟在他身后。
那架勢,與其說是執(zhí)法,不如說是上墳。
目標,京海市最豪華的銷金窟。
……
同一時間,漢東省委大院。
李達康的秘書踮著腳尖,將一份關于京海市的輿情簡報,放在了辦公桌角。
李達康端起茶杯,目光掃過。
當他看到其中一行字時,動作停住了。
“京海市公安局新任局長祁同偉,親自帶隊,以風水勘察為由,對白金翰KTV進行突擊檢查……”
噗——
一口上好的碧螺春,均勻地噴灑在光亮的玻璃板上。
秘書的身體瞬間石化。
李達康卻沒動,他盯著那片濕漉漉的桌面,愣了足足三秒。
隨即,他的肩膀開始抖動。
起初是輕微的,壓抑的。
最后,他猛地向后靠在椅背上,發(fā)出一陣震動整個辦公室的爆笑。
“哈哈哈哈!胡鬧!簡直是胡鬧!”
他用手指重重點著那份簡報,笑得眼角都擠出了細紋。
“這個祁同偉!好小子!”
“這哪是去當官啊!”
“這是孫猴子大鬧天宮去了!”
他止住笑,嘴角的弧度卻愈發(fā)玩味。
“但是……我喜歡!”
……
漢東大學政法系畢業(yè)生的微信群,提示音響得快要燒掉了手機。
一張祁同偉手持桃木劍的背影照,被做成了表情包,在群里瘋狂刷屏。
“恥辱!我們漢大政法系的奇恥大辱!”
“他徹底瘋了!他以為他是誰?林正英嗎?他代表的可是我們的臉面!”
“高老師怎么會教出這種學生!臉都被他丟到太平洋去了!”
“我建議,聯名上書!把他從優(yōu)秀畢業(yè)生名錄里除名!”
高育良的辦公室,煙霧彌漫。
他面無表情地盯著手機屏幕,那些激烈的文字,在他瞳孔里跳動。
心腹秘書站在一旁,連呼吸都放輕了。
“老師,祁同偉他……是不是真的精神受了刺激?”
高育良沒有立刻回答。
他將煙頭摁進煙灰缸,用力碾碎。
“他沒瘋?!?/p>
他的聲音很啞,透著一股被現實反復碾壓后的倦意。
“他是在用最瘋的法子,去撕京海那個捂得密不透風的蓋子?!?/p>
他抬起眼,看向窗外。
“他已經不受控制了,變成了一把……揮向所有人的刀?!?/p>
他拿起桌上的紅色電話,撥出一個號碼。
“張彪嗎?”
“是我。”
“穩(wěn)住,別慌。他那些胡鬧,都是障眼法,抓不到真憑實據?!?/p>
“你要做的,是找機會?!?/p>
“抓他一個真正的把柄?!?/p>
“比如,經濟問題?!?/p>
“或者……作風問題。”
“懂了?”
。。。。。。。。。。。。。。
京州,陳家。
陳陽的指尖,在手機屏幕上那張瘋傳的照片上反復摩挲。
屏幕變得模糊,一滴滾燙的液體砸在上面,暈開。
那個人,還是她記憶里的模樣。
可那姿態(tài),那眼神,陌生得讓她心臟一陣陣抽痛。
一旁的陳巖石重重放下報紙,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壓抑的怒哼。
“胡鬧!這是徹底破罐子破摔了!”
“他怎么能這樣!這是在自毀前程!”
“不?!?/p>
陳陽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有一種火焰在燃燒。
“爸,你錯了。”
“你們所有人都錯了?!?/p>
“他不是在摔罐子,他是在戰(zhàn)斗。”
“那個世界太黑了,正常的路被堵死了。”
“他就用一把桃木劍,去斬出一條路來。”
“只是我們……誰都看不懂?!?/p>
。。。。。。。。
山水莊園,頂層。
高小琴看著平板上的新聞,身體在柔軟的沙發(fā)上笑得蜷成了一只蝦米。
“咯咯咯……哎呦,不行了……我要笑死了……”
她好不容易喘勻了氣,擦掉眼角笑出的淚,對著身后的助理勾了勾手指。
“去,立刻終止和強盛集團所有的合作意向?!?/p>
助理的表情凝固了:“高總,這……”
高小琴的紅唇勾起一抹精明的弧度。
“告訴他們,我們山水集團,是正經生意人,講究氣運?!?/p>
“我們只和懂風水的官方人士合作?!?/p>
她站起身,赤足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眺望京海市的方向。
“給我訂一張去京海的機票。”
“我要親自去拜會一下這位……祁大師?!?/p>
……
白金翰KTV。
大廳里,水晶吊燈的光芒,照著一股子荒誕的氣息。
經理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額頭的汗珠匯成小溪,順著臉頰往下淌。
他手里的真絲手帕都濕透了,臉上的笑容僵硬到快要裂開。
“祁……祁局……您看,咱們這大門,朝南開,紫氣東來,這可是請大師看過的啊?!?/p>
祁同偉背著手,戴著蛤蟆鏡,圍著大廳中央的噴泉,走了一圈。
“胡說!”
他用桃木劍的劍柄,重重敲在噴泉的漢白玉底座上。
“這叫當頭淋頭水,大兇!主破財!還容易導致領導干部脫發(fā)!”
他劍尖一轉,指向金碧輝煌的吧臺。
“還有你這個吧臺,典型的穿堂煞!左青龍,右白虎,你這龍頭漏水,虎口大開,財氣進來,轉一圈就從虎口跑了!根本留不??!”
他又沖進一個豪華包廂,用桃木劍指著那套頂級的音響設備。
“你看看!你看看!這音響正對著承重墻,這是什么?這叫聲波撞龍脈!長此以往,別說唱歌了,京海市的GDP都得被你們唱下去!”
他口若懸河,從周易八卦說到奇門遁甲,把一套現代豪華裝修的KTV,說成了一個巨大的風水車禍現場。
每一個荒誕的理由,最終都指向三個字——
關門!整頓!
安欣在一旁,拿著小本本,筆尖在紙上劃得飛快。
“祁局,吧臺的穿堂煞問題,記錄完畢?!?/p>
“祁局,音響的龍脈問題,也記錄完畢了?!?/p>
他一邊記錄,一邊用眼神給身后的幾個心腹警察打信號。
那幾個警察立刻會意,以檢查線路是否破壞風水格局,查看墻體是否藏有煞氣源頭為名,不著痕跡地對各個角落展開搜查。
“綜上所述!”
祁同偉站回大廳中央,收起桃木劍,聲音洪亮。
“白金翰KTV,存在嚴重風水問題!其格局對本市精神文明建設造成惡劣影響,且嚴重威脅我局全體干警的身心健康及仕途氣運!”
他從兜里掏出一張封條,親自走到大門前。
“我宣布!”
“自即刻起,勒令白金翰KTV,無限期停業(yè)整頓!”
“直到風水格局改造合格為止!”
啪!
黃色的封條,帶著京海市公安局破除封建迷信及提升財運官運聯合整治辦公室的紅色印章,被他狠狠貼在了玻璃大門上。
經理臉上的血色瞬間抽干。
他手抖得幾乎握不住手機,哆哆嗦嗦地撥通了一個號碼。
“強……強哥……完了……”
“那個姓祁的瘋子……把咱們的場子給封了……”
“理由是……風水不好……”
電話那頭,高啟強沉默了很久。
久到經理以為電話已經斷了。
然后,高啟強沙啞的聲音才傳過來。
“讓他鬧?!?/p>
查封行動中,一個負責檢查經理辦公室的年輕警察,快步來到安欣身邊。
“安副科長?!?/p>
他聲音壓得極低。
“我們在經理辦公室的保險柜里,發(fā)現了一本不屬于這里的賬本?!?/p>
安欣的心臟猛地一跳,快步走進辦公室。
那是一本普通的會計賬本。
但里面記錄的一筆筆過節(jié)費、慰問金、車馬費,清晰地指向了市局內部的多個名字。
其中一個名字,出現的頻率最高——
張彪。
安欣拿著賬本,找到了正指揮手下搬走一個破環(huán)風水的招財貓的祁同偉。
祁同偉接過賬本。
他翻開看了幾頁。
他臉上那種瘋癲和戲謔,一點點地消失了。
安欣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竄上后腦。
眼前這個人,那玩世不恭的殼子碎了,露出的內核,冰冷,銳利,帶著血腥味。
“魚,上鉤了?!?/p>
祁同偉合上賬本。
他沒有聲張,將賬本塞進警服內袋。
“但現在,還不是收網的時候?!?/p>
他重新戴上蛤蟆鏡,臉上又掛上了那種讓所有人看不懂的笑容。
當晚,祁同偉依舊躺在走廊的報紙堆里,哼著小曲。
手機屏幕亮起。
是一條短信。
來自一個陌生的號碼。
“祁局,風水我看不太懂?!?/p>
“不如,我們聊點現實的?”
“明晚,舊廠街?!?/p>
“我請你吃豬腳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