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西暖閣的金磚地寒意刺骨,順著膝蓋直鉆肺腑。胤禛伏跪在地,額頭緊貼冰冷磚面,御案上那幅墨跡淋漓的《雪景寒林圖》卻如同烙鐵般燙在他眼底——“瑞雪兆豐年,麟趾動乾坤”??滴醯统恋脑捳Z在死寂的暖閣里回蕩,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朕的江山,容得下祥瑞。但朕的朝堂,容不下半點……失衡。”
失衡!胤禛猛地抬頭,撞進康熙那雙深不見底、洞悉一切的眼眸。那目光里沒有欣喜,只有審視、警告和帝王不容僭越的掌控。他看到了案頭光華奪目的東海貢珠,看到了那只赤金麒麟項圈,更看到了被康熙親自牽著小手、懵懂望來的弘暉。孩子清澈的眼底,映著他此刻蒼白如雪的臉,也映出了這“祥瑞”背后,萬丈深淵般的兇險!
“兒臣……”胤禛喉頭滾動,聲音艱澀,千般算計在帝王威壓前都顯得蒼白無力,“惶恐!弘暉稚子,何德何能……”
“惶恐?”康熙打斷他,聲音聽不出喜怒,目光卻銳利如刀,掃過胤禛緊握的拳頭,“惶恐,就把心思用在正道上!湯泉的‘青霜麥’,廢園的‘水車’,朕都知道了?!彼砷_弘暉的小手,緩步踱到胤禛面前,明黃的袍角停在胤禛低垂的視線里,“東西是好東西。于國于民,皆是善舉。朕心甚慰?!?/p>
胤禛心頭一緊,冷汗瞬間浸透里衣?;拾敼恢懒耍《抑赖萌绱嗽敱M!他伏得更低:“兒臣不敢居功,偶得古法,正欲……”
“古法?”康熙輕笑一聲,帶著洞悉的嘲意,“是古法,還是天賜麟兒的祥瑞之氣所鐘?”他目光轉(zhuǎn)向安靜站在一旁的弘暉,語氣陡然轉(zhuǎn)沉,“老四,朕不管這‘祥瑞’是真是假,落在弘暉身上,便是他的造化,也是他的劫數(shù)!你要做的,是護好他,用好這‘造化’,而不是讓這‘劫數(shù)’,成為某些人攪亂朝局的筏子!”
胤禛渾身一震!皇阿瑪這是在警告他,也是在……默許?!默許他利用弘暉的“祥瑞”之名為社稷牟利,卻絕不允許他借此掀起奪嫡波瀾,打破現(xiàn)有的微妙平衡!
“兒臣……”胤禛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聲音恢復(fù)了慣有的沉冷,“謹遵皇阿瑪教誨!必當(dāng)約束己身,謹慎行事,以社稷蒼生為重,斷不敢因私廢公,擾了朝堂清寧!”
“嗯?!笨滴跛坪鯘M意于他的表態(tài),語氣緩和了些許,“起來吧。把那麒麟項圈,給弘暉戴上。”他指了指案頭。
胤禛叩首謝恩,起身時身形微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他走到案前,拿起那只沉甸甸、雕工精湛的赤金麒麟項圈。冰冷的金屬觸感讓他指尖微顫。他走到弘暉面前,蹲下身。孩子仰著小臉,大眼睛里帶著一絲對陌生飾物的好奇,還有一絲對父親的依賴。
胤禛動作有些僵硬地解開項圈的活扣,小心地將這代表帝王“認證”的祥瑞象征,戴在了弘暉細嫩的脖頸上。冰冷的金器貼上溫?zé)岬钠つw,弘暉似乎覺得有點涼,縮了縮脖子,小眉頭微微蹙起,但并未抗拒,反而伸出小手摸了摸項圈上凸起的麒麟紋路。
就在胤禛指尖不經(jīng)意觸碰到弘暉頸側(cè)肌膚的剎那,一股熟悉的、極其細微卻無比熨帖的暖流,如同溫潤的溪水,悄然從弘暉身上傳遞過來,瞬間撫平了他方才在帝王威壓下緊繃到極致的神經(jīng),驅(qū)散了心頭的驚悸與寒意。
胤禛的手指幾不可查地停頓了一瞬。他垂眸,看著弘暉好奇摩挲項圈的小手,看著孩子純?nèi)恍湃蔚难凵?,心底那層堅冰,在無人窺見的深處,悄然融化了一絲微不足道的縫隙。他替弘暉整理好項圈,動作竟帶上了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輕柔。
“戴著吧?!笨滴醯穆曇魪纳戏絺鱽恚瑤е钜?,“這是你皇瑪法給你的護身符。望你……福澤綿長,安守本分?!弊詈笏膫€字,他說得很慢,目光卻落在胤禛身上。
胤禛心頭凜然,拉著弘暉的小手,再次躬身:“謝皇阿瑪恩典。”
雍親王府的西廂暖閣,燈火比往日更明亮幾分。弘暉脖頸上那只赤金麒麟項圈在燭光下熠熠生輝,映得他粉嫩的小臉愈發(fā)貴氣。宜修抱著兒子,指尖一遍遍撫過那冰冷的麒麟紋路,眼中是巨大的驚喜與更深的不安?;拾斢H賜麒麟項圈!這是天大的恩寵!可這恩寵背后……她想起王爺深夜歸來時那冷峻如冰、卻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疲憊的面容,心便沉甸甸的。
“暉兒,告訴額娘,皇瑪法……都跟你說了什么?”宜修聲音放得極柔。
弘暉玩著項圈下的金鈴鐺,發(fā)出清脆的響聲,聞言抬起頭,大眼睛眨了眨:“皇瑪法……畫畫!寫大字!給暉兒圈圈!說……戴著,乖!”他努力回憶著,小臉上滿是認真。
畫畫?寫字?給項圈?宜修聽得云里霧里,心中憂慮更甚。帝王心思,深如淵海。這麒麟項圈,究竟是護身符,還是……催命符?
胤禛踏入暖閣時,看到的便是宜修抱著弘暉,母子倆對著那麒麟項圈出神的畫面。他腳步頓在門口,目光落在弘暉頸間那抹刺目的金色上,腦中瞬間閃過乾清宮那令人窒息的威壓和警告。
宜修見他進來,連忙抱著弘暉起身行禮,聲音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王爺……”
胤禛沒說話,徑直走到暖炕邊坐下。他朝弘暉伸出手,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過來。”
宜修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弘暉卻似乎并未感受到父親周身的冷意,他松開抓著項圈的小手,邁開小短腿,搖搖晃晃卻目標明確地撲向胤禛,小嘴里還歡快地喊著:“阿瑪!”
溫軟馨香的小身體撞入胤禛冰冷的懷抱,帶著孩童特有的蓬勃生氣和全然的依賴。胤禛的身體幾不可查地僵了一瞬。弘暉卻已熟門熟路地在他懷里找了個舒服的位置,小腦袋依賴地蹭了蹭他堅實的胸膛,小手指著自己頸間的項圈,獻寶似的:“阿瑪看!皇瑪法給的!亮亮!”
【每日擁抱任務(wù)進行中……】
【檢測到培養(yǎng)對象情緒:高度愉悅,依賴感強?!?/p>
【麒麟本源能量自然逸散(微量),宿主精神撫慰效果顯著?!?/p>
【建議:維持接觸時長,增加言語肯定……】
腦中冰冷的提示音似乎也帶上了一絲微弱的波動。胤禛垂眸,看著懷中孩子亮晶晶的、毫無陰霾的眼睛,感受著那微小卻真實存在的暖流絲絲縷縷地滲入自己冰封的心湖,驅(qū)散著乾清宮帶回來的刺骨寒意。他箍著弘暉的手臂,那鋼鐵般的力道,竟在無人察覺中,緩緩地、極其輕微地放松了一絲,以一種近乎保護的姿態(tài),將孩子更穩(wěn)地圈在懷中。
他沒有看項圈,目光落在弘暉純凈的小臉上,沉默片刻,低沉的嗓音在寂靜的暖閣里響起,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干澀:
“嗯。戴著吧?!比齻€字,平平無奇。卻讓一旁屏息凝神的宜修,眼眶瞬間酸澀。她看著王爺?shù)皖^凝視兒子的側(cè)影,看著兒子毫無防備地依偎在父親懷里,一種巨大的、失而復(fù)得般的暖流,猛地沖垮了她連日來的恐懼和不安。
永和宮的晨光透過窗欞,灑在鋪著錦褥的暖榻上。德妃正由宮女伺候著梳妝,鏡中映出她略顯疲憊卻帶著一絲溫情的面容。昨夜弘暉睡在她寢殿的碧紗櫥里,孩子安穩(wěn)的呼吸聲,竟讓她這深宮婦人難得睡了個好覺。
“娘娘,”心腹嬤嬤低聲回稟,“昨兒個夜里,八爺府和九爺府都有人遞牌子想請安,被奴才按您的意思擋了。只是……宮外頭,似乎有些不好聽的言語在傳了?!?/p>
德妃捻動佛珠的手指一頓,眼神瞬間冷了下來:“說?!?/p>
嬤嬤聲音壓得更低:“說……說雍親王府的大阿哥,是……是妖孽托生,才引得冬日麥熟,異象頻生……還說……”她覷著德妃的臉色,不敢再說下去。
“還說萬歲爺被妖孽迷惑,賜下麒麟項圈,恐非吉兆?”德妃接口,聲音冷得像冰。她看著鏡中自己驟然沉下的臉,眼中閃過一絲厲色。老八老九的手腳,倒是快!這才幾天?流言就起來了!他們這是見不得老四得一點好,更見不得弘暉這“祥瑞”坐實!
她想起弘暉依偎在她懷里時那溫軟的小身子,想起孩子純凈得不染塵埃的眼睛。妖孽?那孩子身上那股令人心安的溫暖氣息,豈是妖孽能有?這分明是有人見不得她永和宮與雍親王府因這孩子而走近半分!
“傳本宮的話,”德妃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儀,“著內(nèi)務(wù)府慎刑司的人聽著,再有敢妄議皇孫、傳播此等無稽流言者,無論宮人還是外命婦,一律杖斃!闔宮上下,給本宮管好自己的嘴!”她頓了頓,又補充道,“去庫房,把那柄和田白玉雕的麒麟如意找出來,連同前兒內(nèi)務(wù)府新貢的幾匹上用云錦,給雍親王福晉送去,就說……本宮賞大阿哥玩的?!?/p>
“嗻!”嬤嬤心頭一凜,連忙應(yīng)下。娘娘這是……要替四爺和大阿哥撐腰了?這態(tài)度,與從前可是天壤之別!
德妃看著鏡中自己冷肅的面容,指尖無意識地捻著佛珠。老四……她虧欠良多。弘暉這孩子……或許正是上天賜予的契機。這流言,她絕不允許它傷了孩子分毫!更不允許它,成為離間他們母子、攪亂朝局的刀!
雍親王府東偏院,此刻卻是另一番景象。壓抑的痛呼與產(chǎn)婆焦急的指揮聲混雜在一起,濃重的血腥氣彌漫在空氣里。齊妃李氏臨盆了。
胤禛負手立在院中那株光禿禿的老槐樹下,石青色的常服襯得他身形挺拔卻孤峭。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目光落在緊閉的產(chǎn)房門上,又似乎穿透了門扉,落在更遙遠的地方。蘇培盛垂手立在他身后三步,大氣不敢出。
李氏的痛呼聲一陣高過一陣,夾雜著產(chǎn)婆的催促:“側(cè)福晉!用力!快!看到頭了!”
胤禛的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隨即又恢復(fù)一片冰封的平靜。又一個兒子。在這個風(fēng)口浪尖的時刻。是福?是禍?他腦中閃過弘暉頸間那刺目的麒麟項圈,閃過八爺府可能射來的淬毒冷箭。
“哇——!”
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驟然劃破緊張壓抑的空氣!
產(chǎn)房門被猛地拉開,一個滿臉喜色的產(chǎn)婆抱著襁褓沖了出來,撲到胤禛面前跪下:“恭喜王爺!賀喜王爺!側(cè)福晉誕下一位健康的小阿哥!母子平安!”
胤禛的目光落在襁褓中那個皺巴巴、啼哭不止的嬰兒臉上。新生的生命,帶著最原始的生命力。他伸出手,指尖在即將觸碰到嬰兒臉頰時頓住,最終只輕輕拂過襁褓的邊緣。
“知道了。”他收回手,聲音聽不出喜怒,“好生照料側(cè)福晉和三阿哥。名字……”他頓了頓,目光投向紫禁城的方向,帶著一絲深沉的思量,“就叫弘時吧。”
弘時。
時間的時。
在這個暗流洶涌的時刻,這個新生的庶子,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又會激起怎樣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