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宮東暖閣的燭火透過茜紗窗,在庭院新落的積雪上暈開一團朦朧的暖黃。弘暉裹在厚實的貂絨小斗篷里,只露出一張粉雕玉琢的小臉,被德妃親自抱著,站在廊下看太監(jiān)們清掃甬道上的積雪。小家伙顯然對“嚓嚓”的掃雪聲很感興趣,黑亮的眼睛追著掃帚移動,小嘴微微張著,呼出團團白氣。
“瑪嬤,雪……白白的!”弘暉伸出帶著厚厚棉手套的小胖手,想去接飄落的雪花。
德妃忙將他的小手?jǐn)n回斗篷里,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溫和:“暉兒乖,雪涼,仔細(xì)凍著?!彼皖^看著懷中孫兒純凈好奇的眼眸,心頭那點因胤禛而起的復(fù)雜情緒似乎也被這童真暫時熨平。這孩子,像一塊溫潤無瑕的暖玉,不知不覺間,竟讓她這深宮沉潭般的心境,也漾起了幾絲漣漪。
就在這時,永和宮的總管太監(jiān)常喜腳步匆匆地穿過掃雪的甬道,臉上帶著一絲不同尋常的恭謹(jǐn),行至階下,壓低聲音:“啟稟娘娘,御前李諳達來了,說是……萬歲爺想看看大阿哥。”
德妃抱著弘暉的手臂幾不可查地一緊?;拾??這個時辰?她心頭瞬間轉(zhuǎn)過無數(shù)念頭?;拾攲纤哪屈c“反常”的關(guān)注,她是知道的。賜農(nóng)書,便是明證。如今直接要看弘暉……是福是禍?她下意識地低頭看向懷中的孩子。弘暉似乎也感覺到了氣氛的微妙變化,不再看雪,小腦袋依偎在德妃頸窩,大眼睛安靜地看著階下的常喜。
“快請。”德妃定了定神,臉上恢復(fù)了一貫的雍容沉靜,抱著弘暉轉(zhuǎn)身步入暖閣。
李德全已垂手候在暖閣明間,見德妃抱著弘暉進來,忙躬身行禮:“奴才給德妃娘娘請安,給大阿哥請安。萬歲爺口諭,念及大阿哥病愈,想瞧瞧小阿哥精神頭兒如何。還請娘娘行個方便,奴才這就帶大阿哥過去,稍后便送回。”
話說得滴水不漏,客氣中帶著不容置疑。德妃心知無法推脫,只能將弘暉交給旁邊侍立的乳母,又親自替弘暉整了整斗篷的風(fēng)帽,指尖拂過他柔軟的發(fā)頂,低聲叮囑:“暉兒乖,隨李諳達去見皇瑪法,要聽話?!?/p>
弘暉看看德妃,又看看一臉和氣笑容的李德全,小臉上沒什么害怕,反而帶著點對“皇瑪法”這個陌生稱謂的好奇,乖乖地讓乳母抱著,跟著李德全走了出去。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宮門外的風(fēng)雪中。
德妃站在暖閣門口,望著那空蕩蕩的宮道,初雪新停的寒意仿佛瞬間鉆入了骨髓。她攏了攏身上的錦袍,指尖冰涼?;拾敶伺e……究竟是何意?她想起胤禛那張冷硬的臉,想起弘暉那雙純凈得不染塵埃的眼睛,心頭那點好不容易被孫兒捂暖的角落,又漸漸被深宮慣有的、冰冷的憂慮覆蓋。
乾清宮西暖閣的地龍比永和宮燒得更旺,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厚重的、屬于權(quán)力核心的沉水香氣??滴醪⑽醋谟希谴┲簧硎嗌珗F龍常服,負(fù)手立在巨大的紫檀木御案旁,案上攤著一幅尚未完成的《雪景寒林圖》。聽到通傳,他轉(zhuǎn)過身,臉上帶著一絲慣常的、看不出深淺的溫和笑意。
乳母抱著弘暉進來,小心翼翼地行禮。弘暉被這陌生的、威嚴(yán)又溫暖的宮殿吸引,大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著,好奇地打量四周。當(dāng)目光觸及御案后那個穿著龍紋常服、氣度雍容的老人時,他小小的身子在乳母懷里挺直了些,黑亮的瞳仁里映出康熙的身影,帶著孩童特有的、未經(jīng)世事的清澈審視。
康熙的目光也落在弘暉臉上。粉雕玉琢,眼神清亮,精神頭十足,全然不見病弱之態(tài)。他走上前幾步,離得近了,弘暉身上那股孩童特有的、干凈溫暖的氣息撲面而來,竟奇異地驅(qū)散了一絲他批閱奏章后的疲憊。康熙心中微動,臉上笑意真切了幾分,朝弘暉伸出手:“來,弘暉,到皇瑪法這兒來。”
乳母連忙將弘暉放下。弘暉站得穩(wěn)穩(wěn)的,小斗篷裹著,像個圓滾滾的小團子。他仰著小臉,看著眼前高大的皇瑪法,似乎猶豫了一下,又回頭看看乳母,見乳母點頭鼓勵,這才邁開小短腿,一步一步,穩(wěn)穩(wěn)地走到康熙跟前,仰著頭,脆生生地叫了一聲:“皇瑪法!”
聲音清亮,帶著孩童特有的奶音,在寂靜的暖閣里異常清晰。沒有畏懼,只有純粹的好奇和一點點初見的生疏。
康熙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他微微俯身,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弘暉戴著絨帽的小腦袋。那觸感溫軟,帶著鮮活的生命力?!昂煤⒆印!笨滴醯穆曇舻统翜睾?,“病可都好了?還怕不怕喝苦藥?”
弘暉小腦袋搖了搖,很認(rèn)真地說:“暉兒乖!不怕苦!喝了藥,額娘給糖糖!”他邊說,還伸出小胖手比劃了一個小小的圓形,仿佛那甜甜的糖果就在眼前。
康熙被這童稚的動作逗得朗聲笑了起來,連日批閱奏章積壓的郁氣似乎都消散了不少。他索性蹲下身,讓自己與弘暉平視,目光更柔和地落在孩子臉上,仔細(xì)端詳著那眉眼輪廓。像老四,卻又比老四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靈秀之氣。尤其是那雙眼睛,清澈得如同山澗清泉,不染半點塵埃。
“弘暉平日喜歡做什么?”康熙溫聲問,帶著一種純粹祖孫閑話的隨意。
“喜歡看書!”弘暉立刻回答,小臉亮了起來,“看大狗狗!額娘說,是麒麟!會帶來好運!”他手舞足蹈,努力想表達那只彩繪神獸的威風(fēng)。
麒麟?康熙心頭猛地一跳!面上卻不露分毫,依舊含笑聽著,目光卻如同最精密的尺子,在弘暉興奮的小臉上細(xì)細(xì)丈量。祥瑞之兆?難道湯泉皇莊那違背天時的青霜麥……康熙腦中電光火石般閃過胤禛近月來的反常,戴鐸的秘密行動,還有眼前這孩子純凈得不似凡俗的眼神……一個驚心動魄的念頭瞬間成型!
他不動聲色,伸出手,輕輕握住弘暉一只帶著厚厚棉手套的小手。入手溫軟,隔著棉布也能感覺到孩子平穩(wěn)的脈動。就在他指尖觸碰到弘暉手背的剎那——
一股極其微弱、卻無比純凈溫和的氣息,如同春日破曉時分的曦光,帶著難以言喻的撫慰與生機,悄然從弘暉小小的身體里彌散開來!那氣息無形無質(zhì),卻讓康熙精神猛地一振!仿佛久旱逢甘霖,連日批閱奏章帶來的頭昏腦脹、心浮氣躁竟瞬間被撫平了大半!一股通體舒泰、神清氣爽的感覺油然而生!
康熙握著弘暉的手,驟然收緊!眼中精光暴漲!這絕非錯覺!他戎馬半生,坐擁天下,奇珍異寶、高僧大德見過無數(shù),卻從未有過如此清晰、如此直接的身心滌蕩之感!如同被最純凈的圣泉洗滌了靈魂!
麒麟!祥瑞!本源!
湯泉的麥穗!老四的反常!
一切線索瞬間串聯(lián),指向一個石破天驚的答案!
康熙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面上依舊是那副慈和祖父的模樣,只是握著弘暉小手的手,力道不自覺地又輕柔了幾分,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珍重。他感受著那源源不斷滲入體內(nèi)的、令人通體舒泰的暖流,目光落在弘暉懵懂卻純凈的小臉上,心中掀起的巨浪幾乎要將他淹沒。
此子……非凡!
“好,好一個麒麟祥瑞。”康熙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他緩緩站起身,目光卻依舊鎖在弘暉臉上,如同在審視一件稀世奇珍,“弘暉是個有福氣的孩子。李德全?!?/p>
“奴才在?!崩畹氯恢贝故质塘⒃诮锹?,此刻連忙上前。
“傳朕口諭,”康熙的聲音恢復(fù)了帝王的沉凝,“賜雍親王弘暉,東海貢珠一斛,赤金麒麟項圈一只。另,著雍親王胤禛,即刻入宮見朕?!?/p>
“嗻!”李德全躬身領(lǐng)命,眼角余光飛快地掃過被康熙親自牽著小手的弘暉,心中掀起驚濤駭浪。東海貢珠已是稀世奇珍,赤金麒麟項圈……這寓意!萬歲爺?shù)膽B(tài)度,已然明朗!
康熙牽著弘暉的小手,緩步走到御案旁,目光落在未完成的《雪景寒林圖》上。蒼茫雪色,孤寒枯林,意境深遠(yuǎn)卻過于清冷。他拿起一支御筆,飽蘸濃墨,在畫卷一角空白處,筆走龍蛇,力透紙背地寫下一行遒勁大字:
“瑞雪兆豐年,麟趾動乾坤。”
墨跡淋漓,字字千鈞!
雍親王府的書房內(nèi),炭火將熄未熄,空氣里殘留著墨香和冰冷的沉寂。胤禛獨自坐在寬大的紫檀木椅中,面前攤開的《授時通考》抄本停留在講“冬藏”的一頁。他并未看進去,目光沉凝,如同冰封的湖面,倒映著窗外庭院里尚未清掃的積雪。永和宮的消息像一根無形的刺,梗在他心頭——德妃留宿弘暉。皇阿瑪深夜召見。
“王爺!”蘇培盛帶著寒氣撞開門,聲音因急促而變調(diào),“宮…宮里急召!萬歲爺口諭,命您即刻入宮見駕!”
胤禛猛地抬頭!眼中寒芒一閃!即刻入宮?深夜?他心頭那根弦瞬間繃緊到極致!是湯泉?還是水車?亦或是……弘暉?!
他霍然起身,玄色的大氅帶起一陣?yán)滹L(fēng):“備馬!”
快馬踏碎紫禁城深夜的寂靜。胤禛在乾清宮丹陛前下馬,踩著冰冷堅硬的漢白玉階拾級而上。李德全已候在殿門外,見了他,躬身低語:“王爺,萬歲爺在西暖閣,大阿哥……也在?!?/p>
弘暉也在!胤禛的心猛地一沉,腳步卻絲毫未亂,只是袖中的手,已緊握成拳。
踏入西暖閣的瞬間,暖意與沉水香撲面而來。胤禛一眼便看到康熙負(fù)手立在御案旁,而弘暉,正被康熙親自牽著小手,站在那幅巨大的《雪景寒林圖》前。孩子的小臉在燭光下紅撲撲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畫上自己不認(rèn)識的字。案上,一斛光華璀璨的東海明珠,一只赤金打造、栩栩如生的麒麟項圈,在燭火下熠熠生輝,刺得胤禛眼睛生疼。
“兒臣胤禛,叩見皇阿瑪?!必范G撩袍跪倒,聲音沉靜無波,額頭觸在冰涼的金磚上。
康熙緩緩轉(zhuǎn)過身,目光如炬,落在胤禛伏地的脊背上,那目光帶著審視,帶著洞悉,更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深意。他沒有立刻叫起,暖閣內(nèi)死寂一片,只有燭火偶爾發(fā)出的輕微噼啪聲。
胤禛伏在地上,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的重量。他腦中飛速運轉(zhuǎn),湯泉的麥穗,廢園的水車模型,戴鐸的行動……無數(shù)線索在皇阿瑪此刻的沉默中瘋狂交織。冷汗,無聲地浸透了他貼身的里衣。
不知過了多久,康熙低沉的聲音才緩緩響起,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在胤禛心上:
“老四?!?/p>
“朕的江山,容得下祥瑞?!?/p>
“但朕的朝堂,容不下半點……失衡?!?/p>
胤禛渾身劇震!猛地抬頭!康熙的目光,正越過伏地的他,落在那幅墨跡未干的《雪景寒林圖》上。
“瑞雪兆豐年,麟趾動乾坤?!笔畟€大字,墨色淋漓,如同帝王無聲的警告與……期許。
胤禛的目光死死釘在那“麟趾”二字上,又猛地轉(zhuǎn)向被康熙牽著小手、懵懂望來的弘暉。孩子清澈的眼底,映著他此刻蒼白如雪的臉。
暖閣內(nèi),地龍的熱氣蒸騰,胤禛卻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跪地的膝蓋直沖天靈蓋,瞬間凍結(jié)了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