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盆潑濺的冷水蜿蜒漫過金磚地縫，將胤禛墨色袍角浸出深痕。宜修伏在榻邊，雙臂死死箍著失而復得的兒子，哭聲撕心裂肺，又帶著劫后余生的狂喜。弘暉小小的身子被她勒得微微顫抖，卻異常安靜，那雙初醒的黑眸越過母親劇烈起伏的肩膀，依舊固執(zhí)地、一眨不眨地鎖在胤禛臉上。
胤禛指尖殘留的滾燙觸感和那微弱回握的力道，如同烙印。他僵硬地站著，腦中那片幽藍的光幕尚未散去，冰冷的文字清晰刺目：【接觸能量反饋分析……麒麟本源契合度……極優(yōu)……】。
麒麟？他心底嗤笑一聲，荒謬絕倫。不過是瀕死孩童的回光返照，加上這不知何處來的妖異邪祟作怪罷了?？商t(yī)那聲“油盡燈枯”的斷言言猶在耳，這死而復生的景象……又作何解？他目光掃過地上碎裂的羊脂玉扳指粉末，心頭那點被邪祟冒犯的慍怒，終是被更深沉的審視與一絲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對那“小兒驚風推拿法”的權衡壓下。
“好了?！必范G開口，聲音低沉，帶著慣常的冷硬，壓過宜修的慟哭，“弘暉既已醒轉，便好生照料?？蘅尢涮?，成何體統(tǒng)?！?/p>
宜修渾身一顫，哭聲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喉嚨。她慌忙松開弘暉，胡亂用袖子擦去滿臉淚痕，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極度卑微的笑：“是，是妾身失態(tài)了……王爺恕罪……暉兒，暉兒……”她顫抖的手想去觸摸弘暉的臉頰，又怕驚擾了他，懸在半空，不知所措。誰知，弘暉慢慢將臉挪過去蹭了蹭宜修的手掌心，露出一個小小的澄澈的笑容。
胤禛沒再看她，目光落在弘暉身上。那孩子小臉依舊蒼白，嘴唇干裂，但眼神清亮，帶著一種奇異的專注，仿佛在努力辨認著他。那目光，竟讓胤禛心頭莫名地一刺，下意識地避開了些許。
“太醫(yī)。”他轉向一旁同樣目瞪口呆、冷汗涔涔的太醫(yī)，語氣不容置疑，“再診?！?/p>
太醫(yī)如夢初醒，連滾爬爬地湊到榻前，指尖搭上弘暉纖細的手腕，凝神細察。時間一點點過去，太醫(yī)臉上的驚疑不定逐漸轉為難以置信，最后化作一種近乎虔誠的敬畏。
“奇……奇哉！”太醫(yī)收回手，聲音都在發(fā)抖，“回稟王爺、福晉！小阿哥脈象雖弱，然……然沉疴盡去！生機勃發(fā)！高燒已退，驚厥之象全無！此乃……此乃天佑?。 彼剡凳?，激動得語無倫次。
宜修聞言，眼中爆發(fā)出巨大的光彩，死死捂住嘴，淚水再次洶涌而出，卻是喜極而泣。她猛地看向胤禛，眼中充滿了感激與依賴，仿佛他真是那挽天傾的神祇。
胤禛面上依舊沉靜如水，心中卻波瀾驟起。邪祟？還是……真有什么他所不能理解的力量？他想起握住那只小手時涌入四肢百骸的暖流，想起孩子睜開眼時那個純粹得不染塵埃的笑。他垂在身側的手指，無意識地捻了捻，仿佛還能感受到那殘留的滾燙。
【宿主任務完成度評價：優(yōu)?！?/p>
【培養(yǎng)對象弘暉當前狀態(tài)：穩(wěn)定?！?/p>
【新任務發(fā)布：每日擁抱培養(yǎng)對象弘暉至少一次，每次不少于十息。】
【任務獎勵：耐寒抗旱糧種“青霜麥”初步培育法（附生長周期圖）。】
【失敗懲罰：隨機感官剝奪一日（如目盲、耳聾）?！?/p>
冰冷的機械音伴著新的幽藍字跡，再次蠻橫地闖入胤禛的腦海。每日……擁抱？胤禛的眉頭瞬間擰緊，一股強烈的、被冒犯的怒意直沖頂門！荒謬！簡直滑天下之大稽！他堂堂皇子親王，未來……豈能行此等狎昵輕浮、有損威儀之事？還是對著一個三歲稚童！
那“隨機感官剝奪”的懲罰更是讓他心底一寒。目盲？耳聾？在這步步驚心的奪嫡旋渦中，無異于自廢武功，將身家性命拱手讓人！
“備水！給大阿哥擦身！快！”宜修已顧不上王爺還在場，急聲吩咐著驚魂未定的下人，又小心翼翼地將弘暉放平，蓋好錦被，動作輕柔得像對待世間最珍貴的琉璃，“暉兒乖，額娘在這里，不怕了……”
弘暉似乎聽懂了，小腦袋在枕上蹭了蹭，目光卻依舊執(zhí)著地追隨著那個佇立在陰影里的高大玄色身影。胤禛的存在，像一塊巨大的磁石，吸引著他初生的、懵懂的意識。那是血脈的牽引，更是麒麟瑞獸對“錨點”本能的靠近。
胤禛敏銳地捕捉到了那道目光，心頭那點被任務激起的怒意，竟奇異地被這執(zhí)著的注視攪散了一絲。他面無表情地轉身，玄色袍擺拂過地面殘留的水漬，聲音冷硬地留下一句：“好生照看。缺什么，去庫房支取?！闭f罷，不再看任何人，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步伐依舊沉穩(wěn)，卻比來時快了幾分，仿佛要逃離這滿室的悲喜交加和那詭異光幕的糾纏。
直到走出那彌漫著藥味和淚水的院落，步入王府深秋微涼的庭院，胤禛才在無人處停下腳步。他抬起右手，借著廊下昏黃的燈籠光，仔細看著自己的掌心。
那里似乎還殘留著孩童肌膚特有的、柔軟滾燙的觸感。
“擁抱？”他低語，聲音冷得像冰渣，帶著濃濃的自嘲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茫然。他想起烏拉那拉·柔則（純元），那個被他親自接進府、又迅速凋零的“白月光”。外人皆道他情深似海，痛失所愛才扶正了與姐姐有幾分相似的宜修。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不過是一場心照不宣的交易，一場給皇阿瑪和兄弟們看的戲碼——一個“深情”又“子嗣不豐”的皇子，總比一個冷酷無情的競爭者威脅要小得多。柔則的死，他甚至……暗自松了口氣。
深情？胤禛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冰涼的弧度。他早已將這些東西連同無用的軟弱，一起埋葬在權力之路的凍土之下。后院的女人，是棋子，是工具，是裝點門面的物件。兒子？是血脈的延續(xù)，是未來的籌碼，是需要精心雕琢的作品。
可今日，這邪祟要他做的，卻偏偏是“擁抱”。一種毫無意義、純粹屬于“人”的情感表達。一種……他早已遺忘，甚至鄙夷的行為。
他攥緊了拳頭，骨節(jié)泛白。那“青霜麥”的誘惑力太大。耐寒抗旱……若真能推廣，于國于民，皆是潑天大功！于他……更是不可估量的資本。可這代價……
胤禛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寒涼的空氣。庭院里枯葉打著旋落下，無聲無息。許久，他睜開眼，眸底翻涌的怒意和掙扎已被一片深不見底的幽潭取代，只剩下冰冷的權衡與決斷。
他邁開步子，卻不是回自己的書房，而是朝著燈火通明的東院西廂房——弘暉養(yǎng)病的院落，折返而去。玄色的身影融入廊下的陰影，步履沉穩(wěn)，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肅殺。
西廂房內已收拾齊整，水漬擦干，熏爐里換了清雅的安神香，驅散了濃重的藥味。弘暉被仔細擦洗過，換上了干凈柔軟的寢衣，小臉雖然依舊沒什么血色，但精神明顯好了許多。他靠在軟枕上，小口小口地喝著宜修一勺勺喂過來的溫米湯，眼睛卻時不時瞟向門口的方向。
宜修的心終于落回了實處，巨大的疲憊和后怕席卷而來，讓她端著碗的手都在微微發(fā)抖，卻又被一種失而復得的巨大幸福填滿。她看著兒子清澈的眼睛，看著他努力吞咽的樣子，只覺得這是上天對她最大的憐憫。
“暉兒乖，再喝一口……慢點……”她的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
就在這時，門簾被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掀開。胤禛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玄色的常服帶著深秋夜露的寒氣，瞬間讓溫暖的室內溫度降了幾分。
宜修一驚，手中的瓷勺差點掉落，慌忙起身行禮：“王爺！”她心中忐忑，不知胤禛去而復返所為何事，難道是覺得暉兒醒來有異？
弘暉的眼睛卻瞬間亮了起來，像落入了星子，小嘴微微張開，發(fā)出一個模糊的、帶著歡喜的氣音：“阿……瑪……”
胤禛的目光落在弘暉臉上，那孩子毫不掩飾的親近眼神讓他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瞬。他沒有理會宜修，徑直走到榻前。屋內伺候的嬤嬤、丫鬟大氣不敢出，紛紛垂首屏息。
【任務：每日擁抱培養(yǎng)對象弘暉至少一次，計時開始。】冰冷的提示音在胤禛腦中響起，帶著無形的催促。
胤禛下頜繃緊。他俯視著榻上那小小的一團，弘暉正仰著小臉，滿眼期待地望著他，甚至還主動朝他伸出了一只小手。
時間仿佛凝固。宜修緊張得手心全是冷汗，不知王爺這反常的沉默是何意。
終于，胤禛動了。他彎下腰，動作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僵硬和笨拙。那雙曾批閱過無數奏章、執(zhí)掌生殺大權的手，帶著猶豫和生澀，緩緩地、遲疑地，環(huán)住了弘暉小小的、柔軟的身體，將他從錦被里抱了起來。
沒有想象中的溫軟馨香，只有孩子病后特有的虛弱和單薄。弘暉的身子很輕，在他寬闊的懷抱里顯得格外脆弱。胤禛的手臂肌肉緊繃得像石頭，懷抱如同一個冰冷的、毫無感情的囚籠。
十息。
他心中默數，如同在完成一項最嚴苛的刑名勘驗。每一息都無比漫長。
弘暉卻在他這僵硬冰冷的懷抱里，滿足地發(fā)出一聲小小的喟嘆。小小的身體努力地、笨拙地向他懷中依偎，小腦袋小心翼翼地靠在他堅實冰涼的胸膛上，甚至蹭了蹭，找到一個舒服的位置。孩子身上那股干凈的、帶著淡淡奶香和藥味的氣息，毫無防備地鉆入胤禛的鼻腔。
一種極其陌生的、細微的暖意，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漾開的微瀾，在胤禛那被層層冰封的心湖深處，極其微弱地波動了一下?？斓脦缀鯚o法捕捉。
十息剛滿，胤禛如同被燙到一般，猛地松開了手臂，將弘暉幾乎是“放”回了榻上。動作快得讓宜修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弘暉被這突然的撤離弄得有些茫然，小嘴扁了扁，黑亮的眼睛里瞬間蒙上了一層委屈的水汽，不解地看著胤禛。
胤禛看也沒看孩子泫然欲泣的臉，更沒看旁邊驚疑不定的宜修。他直起身，面無表情地整理了一下自己毫無褶皺的袖口，仿佛剛才那短暫的、生硬的擁抱從未發(fā)生過。只有他垂在身側、微微蜷縮的手指，泄露了一絲無人察覺的僵硬。
【每日擁抱任務完成?！?/p>
【獎勵發(fā)放：耐寒抗旱糧種“青霜麥”初步培育法（附生長周期圖），已載入宿主記憶?！?/p>
光幕閃爍，任務完成的提示冰冷而高效。
胤禛感受著腦海中驟然多出的、關于一種奇特麥種如何選種、育種、耐寒機理的詳盡知識，心頭卻并無多少喜悅。那知識越是精妙絕倫，就越發(fā)映襯出他剛才行為的荒唐可笑。
他不再停留，甚至吝于給榻上的弘暉或旁邊的宜修一個眼神，轉身，大步離去。玄色的背影消失在門簾后，只留下一室死寂的沉默和那尚未散盡的、屬于他的、冰冷而疏離的氣息。
宜修看著胤禛消失的方向，又看看榻上委屈巴巴望著門口的兒子，心頭涌起一股巨大的酸澀和無力。她俯身，重新將弘暉緊緊摟進懷里，用自己溫熱的懷抱驅散方才那瞬間的冰冷，聲音帶著哽咽的安撫：“暉兒乖，阿瑪……阿瑪是累了，暉兒不怕，額娘在……”
弘暉小小的身體在母親溫暖的懷抱里漸漸放松，可那雙清澈的眼睛，卻依舊固執(zhí)地望著門口的方向，似乎在尋找那個剛剛給予他冰冷擁抱，卻又帶來奇異安全感的玄色身影。
胤禛疾步走在回書房的廊下，深秋的夜風帶著刺骨的寒意，卻吹不散他心頭那股揮之不去的煩躁。腦中那冰冷的機械音還在喋喋不休地分析著剛才擁抱的“能量交互數據”，聒噪得令人厭煩。
“閉嘴?！彼谛牡谉o聲地、冰冷地命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