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后,晨光熹微。厚重的書房雕花木門緊閉著,姜挽斂衽行禮,聲音平靜:“侯爺。
”門內,紙張翻動的沙沙聲停頓了。片刻的沉默后,陸沉低沉的聲音響起,
帶著一種不自然的緊繃:“進來?!遍T被老管家從里面拉開一條僅容托盤通過的縫隙。
老管家端著紫檀托盤出來,上面沒有公文,只有兩樣東西:一碟精巧得如同藝術品的蟹粉酥,
熱氣氤氳;旁邊是一個觸手生涼的白玉小瓷瓶,瓶身瑩潤,貼著“玉髓生肌膏”的朱砂標簽。
老管家垂著眼,恭敬地將托盤放在姜挽身側的矮幾上,低聲道:“侯爺吩咐,
夫人務必用此藥,莫留遺憾?!?說完,便躬身退回了書房,門隨即關上。沒有言語,
沒有對視,只有這無聲的、價值千金的饋贈,沉重地訴說著主人的歉意和補償。
姜挽指尖輕輕拂過冰涼的玉瓶。就在她準備行禮告退時,門內那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
帶著一絲罕見的遲疑和生硬:“手腕……可還疼?”姜挽動作一頓。沒等她回答,
門內的聲音又迅速響起,像是為了掩飾什么,生硬地補充道:“……府中往來,
怕留痕有礙觀瞻?!?這句欲蓋彌彰的話,將他那點別扭的關心暴露無遺,
仿佛在冰冷的石壁上鑿開了一道縫隙,透出底下暗涌的暖流。午后,
陸沉處理完案頭堆積如山的軍務,并未像往常一樣閉目養(yǎng)神或研讀兵書。他站起身,
腳步帶著一種連自己都未曾察覺帶有目的性的走向府邸那個偏僻的小院。院門虛掩著。
他沒有進去,甚至沒有驚動任何人,只是靜靜地駐足在門外。目光穿過門縫,落在廊下。
姜挽蓋著厚厚的灰鼠毛毯,倚靠在廊柱旁。那只受傷的手腕擱在柔軟的錦墊上,
包裹的細布依舊顯眼。她另一只手拿著一卷書,目光卻并未落在書頁上,
而是有些失焦地望著庭院,
眉宇間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揮之不去的疲憊和一種他看不懂的、源自悠遠過往的沉靜憂傷。
陸沉就那樣站著,高大的身影如同院門外另一根沉默的廊柱。時間仿佛靜止了。
他看著她在寒冷中尋求一絲溫暖的身影,
看著那只代表著她為他和他的兒子所承受痛苦的手腕,
個年齡的沉靜滄?!环N前所未有的、混合著心疼、憐惜和一種強烈到近乎灼熱的保護欲,
如同滾燙的巖漿,瞬間沖垮了他心中最后殘存的冰墻。
他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權衡利弊的定北侯。
他只是一個被眼前女子堅韌靈魂和沉靜力量深深撼動、并渴望靠近的男人。
他想握住那只受傷的手給予溫暖,想驅散她眉宇間那抹深藏的陰翳。“夫人,
藥熬好了……” 春桃端著熱氣騰騰的藥碗從廚房出來,一眼看到院中立著的陸沉,
驚得手一抖,藥碗差點脫手,“侯……侯爺?!”陸沉猛地回神,
像被從一場深沉的夢境中驚醒。他深深地看了廊下那個依舊望著雪景的身影最后一眼,
那目光復雜得包含了太多無法言說的情緒。然后,他什么也沒說,猛地轉身,大步離去。
披風在風中揚起,留下春桃捧著藥碗,在院中目瞪口呆。陸沉獨自站在書房的西窗前。
窗外是庭院一角,更遠處是姜挽那個小院的方向。
他手中無意識地摩挲著一塊冰冷的玄鐵鎮(zhèn)紙。目光掠過窗外熟悉的景致,
思緒卻不由自主地飄遠。他想起了前妻,那位門當戶對的將門之女。記憶中的她,
永遠是端莊得體的,發(fā)髻紋絲不亂,衣著華貴合宜。他們之間,
像一幅精心繪制的工筆畫:有對家族責任的共同承擔,有對景昭教養(yǎng)的嚴肅討論,
有在賓客面前舉案齊眉的完美演繹。他敬重她的識大體和治家有方,
如同敬重一位值得信賴的同袍。她的早逝,留給他的是沉重的責任和對景昭更深的虧欠感。
府中保留著她的院落,供奉著她的牌位,是規(guī)矩,是體統(tǒng),是對景昭生母身份的交代。
那是一種如同面對祠堂里先祖畫像般的、莊重而疏離的懷念,帶著塵埃落定的沉重,
卻從未有過撕心裂肺的痛楚。他甚至記不清她身上是否有特別的香氣,
只記得她總是帶著一種恰到好處的、如同上好瓷器般溫潤卻冰冷的光澤。
而姜挽……陸沉的視線仿佛穿透了空間,落在那方小小的菜畦旁。
他仿佛又看到那個挽著衣袖、裙擺沾泥、專注侍弄著幾株嫩苗的身影。
她不像前妻那般完美無瑕,她帶著舊日的傷痕(手腕上那刺目的白布便是證明),
她會在疲憊時流露出脆弱,但她身上有種野蠻生長的、無法被馴服的生命力。
她的堅韌源于自身的傷疤,她的溫柔帶著泥土的芬芳,她的沉靜下藏著不屈的靈魂。
她不需要扮演任何人,她就是姜挽。這份真實和鮮活,如同最鋒利的陽光,
刺破了他情感世界長久以來的灰霾。前妻是他人生中一段莊重卻已翻篇的畫卷,而姜挽,
則是他冰冷世界里突然燃起的、溫暖而真實的光源,照亮了他從未察覺的情感荒漠,
讓他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何為心動,何為想要靠近、想要守護的熾熱渴望。
當陸景昭在回廊下,頂著大病初愈的蒼白臉色,用盡全身力氣般將杏花別扭地往前一遞,
干澀地擠出那句“喂…上次說你配不上我爹的話…我收回”時陸沉正站在書房的東窗邊。
半開的窗欞,恰好將回廊下這幕青澀而珍貴的和解收入眼底。
他看到了兒子臉上強裝的倔強與掩飾不住的窘迫,
如同初次離巢的幼鳥;看到了墨竹捧著花、如同捧著一塊烙鐵般的手足無措,
悄然浮現在他緊抿的唇角。這笑意里,
尖銳、學會以笨拙方式表達心意的欣慰;有對眼前這荒誕又溫情一幕的無聲感慨;但更多的,
是一種沉沉的、飽含著無聲情愫的目光,穿透空間,牢牢鎖在那扇緊閉的房門上。
他仿佛能看到門后的她,平靜地、甚至帶著一絲了然和溫柔的笑意,
收下那枝象征著新生與和解的花。她以她的方式,化解了這府邸里最尖銳的敵意,
并開出了意想不到的、帶著生命韌性的花朵。陸沉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扇緊閉廚房門上。
窗外的暖陽落在他骨節(jié)分明、曾握慣了刀劍的手上,也落在他緊抿的唇角。
在無人窺見的角落,他眼底那片沉積了多年的、仿佛永不消融的堅冰,徹底消融殆盡,
化作一泓深沉的、涌動著無聲愛意與堅定守護決心的暖流。他緊抿的唇角,
在陽光投下的陰影里,極其輕微地、卻無比真實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那枝被少年別扭遞出的杏花,不僅映照著陸景昭心境的蛻變,也如同一面無聲的鏡子,
清晰地映照出這位定北侯心中,那場早已完成、卻深沉如海的蛻變。
他與前妻相敬如賓的過往,已成泛黃的、定格的畫卷;而與姜挽之間,
這帶著疼痛理解、笨拙關懷和無聲守護的當下,才是他心之所向的、真實而滾燙的余生序章。
黃昏,暖風帶著庭院里草木的清氣,吹入半開的書房窗欞。案上堆積的公文已被處理完畢,
難得的清閑時刻。陸沉端坐于紫檀木書案后,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塊光滑冰冷的玄鐵鎮(zhèn)紙,
目光卻落在窗邊小幾上,那里插著一枝粉白的杏花,是幾日前他經過姜挽小院時,
見她院中杏花開得正好,鬼使神差地折了一枝帶回。心中那份潛藏已久的情愫,
愈發(fā)蓬勃難以抑制。姜挽被老管家請來,說是侯爺有事相詢。
她安靜地站在書案前幾步遠的地方,一身素凈的月白衣裙,眉目沉靜,
手腕上那道淡淡的疤痕在寬大的衣袖下若隱若現。書房里很安靜,只有風拂過書頁的沙沙聲。
陸沉終于抬起眼,目光不再是平日的深沉審視或含蓄的關切,
而是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專注和熱度,牢牢鎖在她身上。那眼神如此直接,如此滾燙,
讓姜挽平靜的心湖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絲漣漪?!敖??!彼_口,聲音低沉,
帶著一種奇異的沙啞,像是在沙漠中跋涉了許久才尋到水源。這是他第一次,在私下里,
完整地叫她的名字,不再是疏離的“夫人”。姜挽心頭一跳,抬眼迎上他的視線。
“這些時日……辛苦你了。景昭他……多虧有你?!?他頓了頓,目光更加灼熱,
仿佛要將她融化,“這侯府……因你在,才像個家。我……” 他深吸一口氣,
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將那句在心底盤旋了無數遍的話,
清晰地、鄭重地說了出來:“我心悅于你。愿以余生,護你周全,免你驚擾,
與你……白首不離。”空氣仿佛凝固了。夕陽的金輝落在陸沉深邃的眼底,
那里翻涌著期待、緊張,還有一種罕見的、近乎虔誠的赤誠。然而,姜挽臉上的平靜,
在最初的驚愕之后,并未如他期待般化作羞赧或欣喜。那層平靜如同水面結起的薄冰,
迅速覆蓋了所有波瀾。她微微垂下了眼睫,遮住了眸中的情緒,
手指下意識地撫過袖口下那道淡淡的疤痕。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沉重得令人窒息。
陸沉眼中的光芒,隨著這沉默的延長,一點一點地黯淡下去。那份笨拙的赤誠,
如同暴露在寒風中的火苗,迅速冷卻。
他清晰地看到了她眉宇間升起的疏離和……一種深沉的抗拒。終于,姜挽抬起頭,
目光平靜無波,“侯爺厚愛,姜挽愧不敢當。照顧景昭,是出于本心,并非為了侯爺垂青。
至于余生……” 她頓了頓,唇邊勾起一抹極淡、帶著點自嘲的弧度,“姜挽出身微末,
所求不過一方清凈,安穩(wěn)度日。侯爺人中龍鳳,前程遠大,實在不必將心思耗費在姜挽身上。
侯爺的‘心悅’,姜挽……承受不起?!泵恳粋€字,都像冰冷的針,
精準地刺在陸沉剛剛鼓足勇氣捧出的熱忱之心上?!俺惺懿黄稹标懗恋哪樕?,
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了血色。他挺直的背脊似乎僵硬了一瞬,那雙深邃的眼眸里,
翻涌的期待和赤誠瞬間被一種巨大的失落和茫然所取代。他像是被人迎面重擊,
一時間竟有些無措,只能死死地盯著她平靜的臉,試圖從上面找到一絲偽裝的痕跡,
卻只看到了拒人千里的疏淡。書房里只剩下暮色和令人心慌的寂靜。那枝案頭的杏花,
在昏暗中仿佛也失去了顏色。姜挽微微屈膝:“若無他事,姜挽告退?!?聲音依舊平靜,
說完,便轉身,步履平穩(wěn)地離開了書房,沒有一絲留戀。沉重的雕花木門在她身后合攏,
發(fā)出沉悶的聲響。陸沉依舊僵坐在書案后,維持著那個姿勢,久久未動。
案頭那枝杏花柔嫩的花瓣,在無聲的寂靜中,悄然飄落了一瓣,落在冰冷的鎮(zhèn)紙上。
姜挽的拒絕,像一盆冰水,澆滅了陸沉心中剛剛燃起的熾熱火焰,
留下的是冰冷的灰燼和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巨大失落。
他不再是那個在戰(zhàn)場上叱咤風云、運籌帷幄的定北侯,
而是一個在情場上鎩羽而歸、茫然無措的普通男人。接連幾日,定北侯府的氣壓低得嚇人。
仆役們走路都踮著腳尖,大氣不敢出。陸沉依舊處理公務,但效率明顯降低。
他常常獨自站在書房的窗前,望著姜挽小院的方向,一站就是許久。眼神空洞,
背影透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落寞和消沉。案頭那枝杏花已經枯萎,他卻遲遲沒有讓人清理,
任由那抹衰敗的粉白刺眼地存在著。失落并未熄滅他心底的渴望,
反而催生了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笨拙到令人發(fā)指的“追妻”行為。
姜挽的小院里開始出現各種“不明來源”的東西:清晨推開門,
出幾碟極其精致、明顯是京城頂級酒樓才能做出的點心;庫房里最好的綢緞、最柔軟的云錦,
像流水一樣被送進她的院子,堆滿了箱籠。
陸沉出現在姜挽可能經過的回廊、花園的頻率顯著提高。但他不再是沉默地擦肩而過,
而是會停下來,試圖說些什么。然而,每每對上姜挽那雙平靜疏離、帶著淡淡詢問的眼睛,
他準備好的話就堵在喉嚨里,最后只能生硬地問一句:“今日……天氣不錯?
” 或者 “飯菜……可還合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