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說話,微微抬起下巴,示意我看向那節(jié)車廂破口內亮起的刺目白光。
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
那白光來自車廂殘骸內部某個尚未完全損壞的角落,像一塊巨大的電子顯示屏被強行激活了。
屏幕很大,分辨率卻不高,布滿了閃爍的雪花噪點。
屏幕上分割成十幾個小畫面,似乎是某種監(jiān)控系統(tǒng)的殘留影像。
大部分畫面都是漆黑一片或者劇烈晃動模糊。
只有右下角的一個小畫面,異常清晰地播放著一段循環(huán)的錄像。
畫面里的背景,是一座典型的東方風格寺廟。
朱紅色的圍墻有些斑駁,飛檐斗拱,門口蹲踞著兩尊石獅子。
鏡頭對準的是寺廟大門旁邊,一棵巨大的、掛滿了紅色祈福布條的菩提樹下。
樹下,站著一個穿著簡潔白色連衣裙的少女。
黑色的長發(fā)如瀑般垂落至腰際,幾縷發(fā)絲被微風拂過白皙的臉頰。
身形纖細,氣質清冷。
她微微仰著頭,正專注地看著樹上垂下的某樣東西。
那是一條在陽光下閃爍著俗氣金光的粗項鏈,用一根細細的紅繩系著,懸掛在一根低矮的樹枝上,離地面大約一人高。
項鏈的吊墜部分,赫然是一尊小巧的、盤坐蓮花臺的觀音玉像。
觀音像與粗獷的金鏈搭配在一起,充滿了不倫不類的怪異感。
畫面中的少女,正是我。
錄像清晰地捕捉到我微微蹙起的眉頭,眼中一閃而過的困惑和警惕。
我的目光掃過那條金項鏈,掃過樹下地面幾處被明顯新翻動過的泥土痕跡,掃過旁邊灌木叢幾根被刻意折斷卻方向不自然的枝條……
最后,我的視線似乎穿透了鏡頭,落在了寺廟幽深黑暗的門洞內,那里,似乎有模糊的人影晃動。
畫面短暫地定格在我微微抿起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嘲的唇角上。
定格的畫面旁邊,一行血紅色的、不斷閃爍的聯(lián)邦通用文字如同蠕動的毒蛇,被強行疊加在屏幕之上:
[蘇絮晚(克萊頓大學建筑史系)]
[狀態(tài):身無分文,膽小如鼠(評估可靠)]
[陷阱布置點:觀音寺金鏈(東方知識庫檢索匹配)]
[執(zhí)行狀態(tài):等待觸發(fā)(目標未進入范圍)]
冰冷的電子光映在我臉上,也映在身旁索恩·馮·克萊斯特那雙深不見底的灰色眼眸中。
隧道里死寂無聲,只有應急燈電流微弱的滋滋聲,以及渾濁血水緩緩流淌的汩汩聲。
原來如此。
寺廟前那條拴著觀音像的假金鏈,樹下拙劣的翻土偽裝,灌木叢里刻意留下的破綻,門洞里鬼祟的人影……
所有的一切,都是為我準備的。
一個建立在錯誤情報(身無分文,膽小如鼠)和粗淺文化挪用(東方觀音像)之上的、漏洞百出的陷阱。
我默默地看著屏幕上那行刺目的“膽小如鼠”,感受著冰冷腥臭的污水浸透衣衫帶來的刺骨寒意。
身無分文?他們說對了。
膽小如鼠?我看著屏幕上那個眼神清冷、唇角帶著一絲冷嘲的自己。
冰冷的污水浸透了單薄的白色絲質長裙,沉甸甸地貼在皮膚上,刺骨的寒意如同無數(shù)細針,持續(xù)不斷地扎進骨髓。
索恩那件厚重的禮服大衣吸飽了水,更是如同鉛塊般拖拽著我下沉。
我漂浮在漂浮著怪物殘骸和濃稠血污的渾濁水面上,身體因寒冷和額頭的傷口隱隱作痛而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
隧道深處,應急燈慘白的光線在污濁的水面上投下破碎搖曳的光斑,映照著屏幕上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索恩·馮·克萊斯特就站在我身側不遠處的水面上。
锃亮的皮鞋纖塵不染,仿佛剛才那場血腥的殺戮只是我瀕臨崩潰的幻覺。
他灰色的眼眸平靜地注視著那塊刺眼的屏幕,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如同戴著一張完美無瑕的面具。
極其細微的、幾乎無法捕捉的、微微上揚的唇角弧度,泄露了一絲近乎愉悅的玩味。
他在看戲。
看一場由抓捕我引發(fā)的、最終導向這血腥隧道盡頭的荒誕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