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動作很粗魯，手指緊緊地扣進(jìn)了沙瑞金夾克的布料里。
衛(wèi)東在一旁看得目眥欲裂，他嘶吼著：“放開！你們放開！你們會后悔的！你們一定會后悔的！”
一名工作人員立刻上前，用身體死死地將他隔開，任憑他如何掙扎怒罵，都無法再靠近一步。
整個過程中，沙瑞金沒有做任何形式的反抗。
他就那樣站著，任由那兩名比他年輕力壯得多的男子將他控制住。
他的身體沒有掙扎，甚至連肌肉都沒有繃緊。
他就那樣平靜地承受著這一切。
但侯亮平卻失望地發(fā)現(xiàn)，他預(yù)想中的畫面一幕也沒有出現(xiàn)。
這個人的臉上，依舊沒有絲毫的波瀾。
沒有憤怒，沒有屈辱，更沒有一毫的恐懼。
他的目光從侯亮平的臉上移開，緩緩掃過眼前這些人的臉，掃過他們身后那些閃爍著警燈的車輛，最后，望向了京海市那片被夜色籠罩的、燈火詭異的城區(qū)。
他的眼神，變得愈發(fā)深沉。
這已經(jīng)不是一場簡單的挑釁了。
在通往漢中省會的必經(jīng)之路上，用這種近乎綁架的方式，截停一輛掛著特殊牌照的奧迪車。
對方目標(biāo)明確，行動果決，而且愚蠢到連最基本的身份核實都不做。
這說明什么？
說明背后指使他們的人，要么是急了，急到口不擇言，顧不上任何后果。
要么，就是故意用這種最激烈、最不留余地的方式，向自己，向整個漢中官場，傳遞一個信號。
一個血淋淋的，充滿威脅的信號。
漢東的水，比他想象的還要深，還要渾。
而眼前這個年輕人……
沙瑞金的目光重新回到了侯亮平的身上。
他看到了他眼中的狂熱、自負(fù)，和他極力掩飾卻依然流露出的那不確定。
這是一把刀，一把很鋒利的刀。
但他自己，或許并不知道這把刀將要砍向誰，也不知道握著刀柄的那只手，究竟是誰的。
怒火，在沙瑞金的胸中一閃而過，但瞬間就被一種更為強(qiáng)大的、冰冷的理智所澆滅。
跟他們發(fā)火？
亮明身份？
那沒有任何意義。
只會讓幕后那只手立刻縮回去，將所有線索都掐斷。
他沙瑞金不是來走過場，不是來聽匯報，更不是來接受這種下馬威的。
他是來刮骨療毒的。
被兩名大漢一左一右地押著，沙瑞金的腳步依舊沉穩(wěn)。
他路過侯亮平身邊的時候，甚至連頭都沒有偏一下。
侯亮平看著他與自己擦肩而過，聞到他身上傳來的淡淡的、干凈的皂角味。
他心里那種勝利的快感，不知為何，正在一點點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煩躁。
事情……
太順利了。
順利得有些不真實。
他看著那個男人的背影，挺拔，堅定，沒有一毫階下囚的狼狽。
那背影，不是走向一輛沒有標(biāo)志的依維柯囚車，而是走向一個屬于他的戰(zhàn)場。
沙瑞金已經(jīng)想通了。
就讓他們抓。
他也想看看，眼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究竟能在這潭渾水里，玩出什么花樣來。
他要順著這根線，一直摸下去。
不管線的另一頭，牽著的是怎樣的一頭猛虎，他都要親手把它的皮給剝下來。
夜風(fēng)更冷了。
侯亮平看著那輛依維柯的車門“砰”地一聲關(guān)上，將那個神秘的“大魚”吞了進(jìn)去，他搓了搓有些發(fā)僵的臉，對著耳機(jī)低聲下令。
“收隊！目標(biāo)已控制，我們回去?！?/p>
漢東省人民檢察院反貪總局！
幾輛不起眼的黑色轎車和那輛依維柯悄無聲息地滑入地下車庫，車門打開，壓抑的亢奮氣息瞬間彌漫開來。
侯亮平親自拉開依維柯的車門，做了個“請”的手勢，語氣里帶著他自己都未察覺的、貓捉老鼠般的戲謔：“到地方了，請吧。”
沙瑞金的目光平靜如水，他沒有看侯亮平，而是先看了一眼車庫里冰冷的水泥柱子，又抬頭望了望頭頂慘白的熒光燈管。
他的動作不疾不徐，似乎不是被押解下車，而是在視察某個基層單位。
他整理了一下略有褶皺的衣領(lǐng)，邁步下車，每一步都踩得異常穩(wěn)當(dāng)。
兩名年輕的檢察官立刻一左一右靠了上來，準(zhǔn)備架住他的胳膊。
沙瑞金只是淡淡地瞥了他們一眼，那眼神不帶任何情緒，卻讓兩個小伙子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開口了，聲音不大，但在這空曠的車庫里卻異常清晰：“我自己會走。”
侯亮平眉頭一挑，心里那股莫名的煩躁感又冒了出來。
這家伙，裝得還挺像樣。
進(jìn)了反貪局的地盤，還想擺譜？
他冷笑一聲，對下屬一揮手：“帶進(jìn)去，直接去一號審訊室。讓他先坐著，醒醒酒?！?/p>
他特意加重了“醒醒酒”三個字，意在羞辱。
然而，那個男人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只是跟著檢察官，邁著沉穩(wěn)的步伐走向電梯。
他的背影依舊挺拔，在慘白的燈光下，竟拉出一道長長的、孤傲的影子。
侯亮平盯著那道影子，直到電梯門合上。
他總覺得哪里不對勁，但勝利的喜悅很快沖淡了這點疑慮。
不管對方是誰，背景有多深，進(jìn)了這里，是龍也得盤著，是虎也得臥著。
“周正，陸可，”
侯亮平轉(zhuǎn)身，對著兩個最得力的手下說道，“你們先看著，別上手段，我待會兒親自來審。我倒要看看，他的骨頭有多硬?！?/p>
“是，侯局！”
周正和陸可立正應(yīng)道，臉上是掩飾不住的興奮。
跟著侯局干，就是痛快，總有大案要案辦。
侯亮平滿意地點點頭，轉(zhuǎn)身走向自己的辦公室。
他需要整理一下思路，為接下來的審訊做準(zhǔn)備。
對付這種看起來有恃無恐的老狐貍，他有的是辦法。
心理戰(zhàn)，才是他的拿手好戲。
辦公室的門剛關(guān)上，他隨手脫下外套扔在沙發(fā)上，扯了扯領(lǐng)帶，坐進(jìn)寬大的辦公椅里。
他習(xí)慣性地拿起桌上一支筆，在指尖飛快地旋轉(zhuǎn)著，腦子里開始構(gòu)思審訊的切入點。
就在這時，辦公桌上那部紅色的保密電話突兀地響了起來，尖銳的鈴聲劃破了辦公室的寧靜。
侯亮平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立刻坐直了身體，收起了臉上所有的散漫。
是省檢察院檢察長，季昌明。
他清了清嗓子，拿起電話，語氣恭敬又帶著親近：“季檢，這么晚了還沒休息？”
電話那頭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急，甚至帶著不易察覺的……
焦躁？
“猴子！你現(xiàn)在在哪兒？還在外面胡鬧？”
季昌明的聲音壓得很低，但穿透力極強(qiáng)。
侯亮平愣了一下，什么叫胡鬧？
他辦的可是正經(jīng)案子。
他立刻邀功似的匯報道：“季檢，我剛收隊回來。抓了條大魚，正準(zhǔn)備連夜審呢！京A牌照的奧迪，身份肯定不簡單，我懷疑跟京海那邊……”
“別跟我提你那條魚了！”
季昌明粗暴地打斷了他，聲音里的火氣幾乎要從聽筒里噴出來，“我問你，你現(xiàn)在是不是在反貪局？立刻！馬上！給我收拾利索了，到省委大樓來！”
侯亮平被這通沒來由的火氣搞得一頭霧水：“省委大樓？現(xiàn)在？出什么事了？”
“出大事了！”
季昌明的聲音又壓低了幾分，怕被誰聽見，“新書記到了，空降！沙瑞金書記！現(xiàn)在正在路上，馬上就到省委了！你小子還在這里磨蹭什么？現(xiàn)在不去露個臉，以后還有你表現(xiàn)的機(jī)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