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功宴后的日子,我被巨大的榮耀和贊譽所包圍。
莊公兌現(xiàn)了他的承諾,賞賜給我大量的金銀、土地和奴仆。我甚至在曲阜城內(nèi),擁有了一座自己的府邸。
我從一個鄉(xiāng)野鄙夫,一躍成為了魯國的新貴。
走在街上,無論是平民還是小吏,見到我,都會恭敬地行禮,稱我一聲“曹大夫”。
我的妻子和兒子,也被接到了城里。他們穿著綾羅綢緞,吃著山珍海味,臉上卻帶著一種與這富貴格格不-入的、小心翼翼的拘謹。
他們不明白,為什么短短一個月的時間,我們的生活,會發(fā)生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
我試圖向他們解釋,但我說不清。
我能說,我是用我的性命,去賭來這一切的嗎?
我能說,我們腳下這看似堅實的榮華富貴,實則,是建立在流沙之上,隨時都可能崩塌嗎?
我很快就感受到了,那來自“肉食者”階層的、無形的排擠。
莊公給了我一個“中大夫”的虛職。我需要每日上朝,參與議政。
但在那座我曾用智慧征服過的廟堂之上,我卻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孤家寡人”。
我提出的任何建議,無論多么中肯,都會遭到那些老公卿們,以各種理由反駁。
他們不會直接說我的建議不好。
他們會說:“曹大夫之言,甚是有理。然,此法,不合祖宗之制。”
或者說:“曹大夫,久在鄉(xiāng)野,恐不知朝堂之艱。此事,牽連甚廣,還需從長計議?!?/p>
他們用一套套繁文縟節(jié),一套套陳規(guī)舊矩,編織成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將我牢牢地困在其中。
他們用這種方式,向我,也向所有人宣示——你,曹劌,即便你贏得了戰(zhàn)爭,你依然是個外人。這里,是我們貴族的游戲場,你,不懂這里的規(guī)則。
我漸漸地,不再說話了。
我只是每天,穿著那身讓我感到束縛的朝服,像一尊泥塑的偶像,站在角落里,冷眼旁觀著他們的表演。
除了朝堂上的排擠,生活中的麻煩,也接踵而至。
今天,我的馬車,在路上,“不小心”被季友大人的車隊,撞壞了車軸。
明天,我府上的仆役,因為一點小事,和公孫氏的家臣,發(fā)生了斗毆。
后天,我分封到的田地,因為“丈量有誤”,和鄰近的孟孫氏貴族,產(chǎn)生了“田界糾紛”。
這些,都是小事。
但這些小事,像蒼蠅一樣,嗡嗡作響,日夜不休,讓我煩不勝煩。
我知道,這是他們在警告我,在敲打我。他們在用這種上不得臺面的方式,消耗我的精力,羞辱我的尊嚴(yán)。
我去找過施伯。
這位唯一對我抱有善意的貴族,也只能無奈地嘆氣。
“曹先生,這就是他們的手段。他們不敢在明面上與你為敵,就只能用這些陰私的伎倆?!彼f,“你動了他們的根基。他們視你為眼中釘,肉中刺。除非你……離開這里。”
離開?
我能離開嗎?
我若此時離開,便是畏罪潛逃,正中他們下懷。他們會立刻給我安上一個“居功自傲,不敬君上”的罪名,我所有的功績,都會被抹殺。
我被困住了。
這巨大的榮耀,這顯赫的聲望,沒有給我?guī)戆踩?,反而成了一副最沉重、最華麗的枷鎖,將我牢牢地鎖死在了曲阜這座金色的牢籠里。
我開始懷念,在鄉(xiāng)野的日子。
那時候,我雖然貧窮,但我自由。我的世界,簡單而純粹。
而現(xiàn)在,我身處榮華富貴的中心,卻感覺自己,像一個被困在蛛網(wǎng)中央的飛蟲,無論如何掙扎,都只會讓身上的絲線,纏得越來越緊。
我終于明白,戰(zhàn)場上的敵人,并不可怕。因為他們就在你面前,你可以看到他們的刀,聽到他們的吶喊。
而真正的敵人,是那些對你笑臉相迎,卻在背后,悄悄給你挖坑的人。
你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會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高處不勝寒。原來,是這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