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師回朝的路上,我的待遇,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我不再乘坐那輛顛簸的輜重車,而是被莊公親自請上了他的座駕。那是一輛由四匹駿馬拉動的、寬敞華麗的戰(zhàn)車。車內(nèi)鋪著柔軟的毛皮,放著精致的酒具。
與我同車的,除了莊公,還有施伯和公孫無知。
公孫無知,這位曾經(jīng)對我拔劍相向的勇猛將軍,此刻卻像一個虛心求教的學(xué)生。他不斷地向我請教各種關(guān)于兵法和士氣的問題,態(tài)度謙卑得,讓我都有些不自在。
“曹先生,末將實在想不通,您是如何能僅憑士卒的呼吸聲,就能判斷出戰(zhàn)機的?”
“曹先生,那‘轍亂旗靡’之說,簡直聞所未聞,您又是從何處學(xué)來的?”
我只能將那些所謂的“常識”,用他們能聽懂的語言,一遍遍地解釋。
莊公則在一旁,含笑傾聽。他看我的眼神,充滿了欣賞和倚重。他甚至當(dāng)場許諾,等回到曲阜,就要為我加官進(jìn)爵,封妻蔭子。
一時間,我仿佛成了魯國最炙手可熱的人物。
那些曾經(jīng)對我視而不見的貴族大臣們,也紛紛在路過我的戰(zhàn)車時,停下來,對我致以最“誠摯”的問候和贊美。
“曹先生真乃國士無雙?。 ?/p>
“有曹先生在,我魯國,何懼強齊!”
他們的話,像抹了蜜一樣甜。但我從他們那虛偽的笑容背后,看到的,卻是毫不掩飾的嫉妒和猜忌。
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
是勝利的光環(huán),暫時掩蓋了我們之間那道不可逾越的鴻溝。
一旦光環(huán)褪去,他們會立刻亮出他們的爪牙。
大軍凱旋,抵達(dá)曲阜城外時,受到了史無前例的歡迎。
城內(nèi)的百姓,扶老攜幼,傾城而出。他們夾道歡迎,歡呼聲直沖云霄。
當(dāng)我的戰(zhàn)車經(jīng)過時,百姓們的歡呼聲,變得更加熱烈。他們高喊著我的名字,向我投來鮮花和果實。
在他們眼中,我,曹劌,一個出身平民的鄙夫,才是這場勝利,最大的英雄。
這種來自民間的、山呼海嘯般的擁戴,讓莊公的臉上,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的笑容。
而他身邊那些貴族們的臉色,則徹底沉了下去。
當(dāng)晚,王宮之內(nèi),大排筵宴,慶賀長勺之勝。
我被安排在了最顯赫的位置,僅次于國君和幾位宗室重臣。
莊公親自為我斟酒,將繳獲的、最珍貴的戰(zhàn)利品——齊侯的佩劍,賞賜給了我。
這是無上的榮耀。
我成了整場宴會的中心。
貴族們輪番向我敬酒,說著各種言不由衷的恭維話。
我一一應(yīng)付,酒到杯干。
酒宴的氣氛,熱烈而融洽,仿佛我們真的是親密無間的戰(zhàn)友。
然而,在酒過三巡之后,一些不和諧的聲音,開始悄然出現(xiàn)。
一位名叫季友的公卿,是魯國勢力最大的貴族之一。他端著酒杯,搖搖晃晃地走到我面前,看似醉眼惺忪,說出的話,卻像針一樣尖銳。
“曹先生,大才??!”他拍著我的肩膀,大聲說道,“以布衣之身,而能左右國運。我魯國自立國以來,可從未有過這樣的奇事。哈哈,哈哈?!?/p>
他的笑聲,充滿了異樣的意味。
另一位大夫立刻附和道:“是啊。想我等,世食君祿,日夜為國操勞,卻不及曹先生,在戰(zhàn)場上,靈光一閃。真是,慚愧,慚愧?。 ?/p>
他們的話,看似自嘲,實則是在捧殺。
他們在提醒在座的所有人,尤其是君侯——我,曹倈,只是一個“布衣”,一個“村夫”。我的成功,是“奇事”,是“靈光一閃”,是破壞了規(guī)矩,是挑戰(zhàn)了他們這些世襲貴族的權(quán)威。
一個“村夫”,竟然能比他們這些“肉食者”更有智慧,更能干。
這本身,就是一種罪。
是對他們整個階層的、最無情的羞辱。
我聽懂了他們話里的機鋒,但我無法反駁。
我只能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案魑淮笕酥囐澚?。此戰(zhàn)勝利,皆賴君侯天威,將士用命。劌,不敢居功?!?/p>
我的謙卑,并沒有換來他們的善意。
反而讓他們覺得,我是在故作姿態(tài),更加虛偽。
我看到,高坐之上的魯莊公,臉上的笑容,已經(jīng)漸漸消失。他看著下面,那些情緒激動的貴族,又看了看被他們圍在中間的我,眼神變得深沉而復(fù)雜。
他是一個君主。一個君主,最需要的,是平衡。
而我,曹劌,一個聲望已經(jīng)高到足以讓民眾,將我置于君侯之上的平民英雄,已經(jīng)成了一個打破平衡的、最不穩(wěn)定的因素。
這盛大的慶功宴,在我眼中,已經(jīng)不再是榮耀的殿堂。
它變成了一個狩獵場。
而我,就是那頭,剛剛為獵人們捕獲了最肥美獵物,卻即將被他們烹殺的獵犬。
暗流,已經(jīng)變成了洶涌的波濤。我知道,屬于我的榮光,即將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