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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竹燈照歸途 逐風追日 17870 字 2025-08-01 03:0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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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季的雨聲里,總藏著一支竹哨。

那聲音清亮,又帶著點笨拙的顫,像初學飛的小雀,莽撞地撞開濕漉漉的霧氣,一頭扎進江南小鎮(zhèn)稠密的青綠里。

七歲的蘇聆溪,像只被雨驚擾的貍花貓,蜷在自家茶田最茂盛的一叢茶樹底下。泥土的濕氣混著新葉的微澀,一個勁兒往鼻子里鉆。她緊緊抱著膝蓋,細軟的頭發(fā)被雨水打濕了幾綹,貼在額角,小臉繃得緊緊的,盯著不遠處自家竹器坊黑沉沉的屋頂。雨點砸在闊大的芭蕉葉上,“啪嗒啪嗒”,又悶又重。

“阿溪——”

清越的少年聲音穿透雨幕,由遠及近。

“躲哪兒去了?出來!”

那聲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笑意,像輕輕撥動一根繃緊的琴弦。

蘇聆溪把腦袋埋得更低,幾乎要縮進茶樹的根莖里去。心跳得又快又急,咚咚咚地擂著小小的胸膛。

腳步聲踩著濕泥過來了,停在茶田邊。蘇聆溪屏住呼吸,從交錯的枝葉縫隙里偷看出去。

青石板上立著一個挺拔的身影,十六歲的周硯舟。他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靛藍布衫,袖子利落地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線條流暢的小臂。雨水順著他利落的下頜線滑落,滴在肩頭。他手里捏著一支細長的竹哨,湊在唇邊。

“嘟——”

哨音再次響起,短促而清脆,像某種奇特的呼喚。他微微側著頭,墨黑的眼眸含著笑,目光掃過雨霧籠罩的茶田,精準地落在她藏身的那片濃綠上。

“又跟我玩捉迷藏?”他聲音里的笑意更明顯了,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和一絲促狹,“數(shù)到三,再不出來,我就走啦。一……”

蘇聆溪的心猛地一跳。

“二……”

她再也忍不住,像顆被彈弓射出的石子,“噌”地從茶樹叢里鉆了出來,帶起一陣細碎的水珠和葉片。她低著頭,小手緊張地絞著濕了一小片的衣角,一步一步蹭到他面前,不敢看他的眼睛。

“喏?!敝艹幹蹧]有責備,只是伸出手,掌心朝上,靜靜地攤開在她眼前。雨水順著他清晰的掌紋流下。

躺在他掌心的,是一支小巧的竹哨。竹皮打磨得光滑溫潤,泛著淡淡的金黃光澤,尾部刻著一個小小的、歪歪扭扭的“溪”字。那是她前幾天才“丟”的寶貝。

蘇聆溪的眼睛瞬間亮了,像落進了星子。她飛快地抬起小手,一把抓過那支竹哨,緊緊攥在手心,那微涼的觸感和熟悉的紋路讓她安心下來,臉頰也泛起一點紅暈。

“笨丫頭,”周硯舟抬手,用指尖輕輕彈了一下她的額頭,力道很輕,帶著寵溺,“就知道你又掉在這附近。爬個竹子也能把哨子甩飛,出息呢?”

蘇聆溪捂著小額頭,噘著嘴,小聲嘟囔:“才不是甩飛!是……是風刮的!”

周硯舟嗤笑出聲,也不拆穿她。他抬頭望了望眼前那棵格外粗壯的老竹,竹竿被雨水沖刷得青翠欲滴?!跋氩幌肷先タ纯??雨里的茶田,像鋪了塊流動的綠翡翠。”

蘇聆溪眼睛一亮,用力點頭:“想!”

“老規(guī)矩,”周硯舟朝那竹子揚了揚下巴,自己退后兩步,穩(wěn)穩(wěn)地叉開腿站定,雙臂自然地張開,形成一個寬闊而篤定的懷抱,“爬你的。摔下來,有我?!?/p>

那語氣太過自然,太過篤定,仿佛天經地義。蘇聆溪仰頭看著那高聳入云的竹竿,又看看樹下少年張開的手臂,心里那點因為爬竹而生的怯意,奇異地被一種暖洋洋的、沉甸甸的東西熨帖了。

她吸了口氣,伸出小手,抓住濕滑冰涼的竹節(jié),手腳并用地開始往上攀爬。竹子在雨中格外滑溜,她爬得搖搖晃晃,像只笨拙的樹袋熊。腳下偶爾一滑,心就提到嗓子眼,下意識地低頭看去。

周硯舟一直穩(wěn)穩(wěn)地站在那里,仰著頭,目光牢牢鎖住她小小的身影。雨水打濕了他的頭發(fā)和肩膀,他卻像一尊生了根的守護石像,紋絲不動。那雙張開的臂膀,是這濕漉漉的天地間,唯一堅不可摧的支點。每當她驚惶低頭,總能撞進他沉靜含笑的眼眸里。

“別往下看,阿溪,看上面?!彼穆曇舸┻^雨簾,不高,卻清晰地落入她耳中,“抓緊了,慢慢來?!?/p>

他叫她“阿溪”,不是連名帶姓的蘇聆溪。這親昵的稱呼,伴著雨聲和竹葉的沙響,在她心里悄悄扎了根。

終于,她氣喘吁吁地爬到了竹子的中段,抱住一根粗壯的橫枝。視野豁然開朗。迷蒙的雨幕之下,大片大片的茶樹田連綿起伏,深綠、淺綠、鵝黃綠……被雨水浸潤得飽滿欲滴,果真像一塊塊流動的、巨大的綠色翡翠,一直鋪展到遠處黛青的山巒腳下??諝饫飶浡晁⒛嗤?、新葉和遠處竹林混合的、清冽又蓬勃的生機。

“好……好看!”蘇聆溪興奮地沖著樹下喊,聲音被雨聲裹挾著,有些模糊。

周硯舟仰著臉,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側臉滑落。他看著高處那個小小的、雀躍的身影,嘴角彎起一個溫柔的弧度,低聲應和:“嗯,好看。”

許多年后,蘇聆溪回想起來才明白,那一刻周硯舟眼里的“好看”,或許從來就不止是雨中的茶田。

雨不知何時小了些,細密的雨絲變成了牛毛,溫柔地飄著。蘇聆溪抱著竹枝,新奇地俯瞰著這片屬于她和小鎮(zhèn)的世界。忽然,她小小的眉頭皺了起來,帶著點困惑和不確定,指著竹器坊后面那片茂密竹林的一個方向。

“硯舟哥哥,”她聲音里帶著孩子氣的認真,“那邊……冒煙了?”

周硯舟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他猛地轉頭,銳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劈開迷蒙的雨霧,射向竹器坊后方——那片堆放著大量陰干竹料和半成品竹器的工棚區(qū)。

一股灰白色的、起初并不起眼的煙氣,正扭曲著,掙扎著,從工棚的縫隙里頑強地鉆出來,混入雨幕,卻固執(zhí)地不肯被澆滅,反而隱隱透出一點令人心悸的橙紅色!

那不是炊煙!那顏色,那掙扎的姿態(tài)……是火!

“著火了!”周硯舟的吼聲像驚雷炸響,瞬間蓋過了淅瀝的雨聲,帶著一種撕裂般的驚惶。他臉上的血色“唰”地褪盡,轉身就朝著工棚的方向發(fā)足狂奔,速度快得像一道離弦的箭矢,濺起一路泥水。

蘇聆溪被他從未有過的驚駭吼聲嚇懵了,呆呆地抱著竹枝,眼睜睜看著那個剛剛還穩(wěn)穩(wěn)接住她所有膽怯的身影,以一種近乎燃燒的速度沖向那片升騰起不祥煙霧的地方。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纏上了她幼小的心臟。

“硯舟哥哥!”她帶著哭腔的呼喊被風撕碎,散在雨里。

周硯舟的身影已經消失在竹器坊屋角的拐彎處。


更新時間:2025-08-01 03:09: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