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場慘烈的山坳之戰(zhàn)后,我變了。
或者說,我身體里的某些東西,被徹底殺死了,又有另一些東西,正在破土而出。
我不再害怕了。
不是那種,悍不畏死的勇敢。而是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
當(dāng)我親眼看到,牛、猴、尾,這些和我朝夕相處的同袍,在我面前,變成一具具冰冷的、殘缺不全的尸體時,我心中那根,名為“恐懼”的神經(jīng),好像,就“啪”地一聲,斷掉了。
死,原來,就是這么簡單的一件事。
就像秋天,田里的麥子,被鐮刀,一茬一茬地,割倒。
人,也一樣。
想通了這一點,我反而,睡得更安穩(wěn)了。
我不再做噩夢,不再夢到我的妻子麻,和我的那二畝薄田。我的夢里,開始出現(xiàn)牛憨厚的笑容,猴狡黠的眼神,和尾那張稚氣未脫的臉。
石,也變了。
他變得,比以前,更沉默。
但他會,在吃飯的時候,把他碗里,最大的一塊肉,夾到我的碗里。
他會,在我夜里,因為傷口疼痛而驚醒時,默默地,遞給我一袋,能暖身子的熱水。
我們之間,不再需要,太多的語言。
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彼此,就能心領(lǐng)神會。
我們成了一對,真正的,可以把后背,交給對方的,袍澤兄弟。
大軍,在休整。
新的兵卒,被源源不斷地,補充進來。我們那個,只剩下兩個人的“斥候屯”,又被重新,塞滿了那些,和我當(dāng)年一樣,面帶驚恐的,年輕的農(nóng)夫。
石,又恢復(fù)了他那副,冷酷無情的屯長模樣。
他用最嚴(yán)苛的方式,操練著他們。
而我,則成了他的“助教”。
我會教他們,如何在行軍時,最省力氣。如何,通過觀察動物的糞便,來判斷這附近,有沒有大型的野獸。如何,用最簡單的草藥,來處理那些,在操練中,不可避免的,小傷口。
石,負(fù)責(zé)教他們,如何殺人。
我,負(fù)責(zé)教他們,如何活下來。
我們兩個,一冷,一熱。一剛,一柔。像戈和盾,構(gòu)成了一個,奇妙的,卻又無比和諧的整體。
一天晚上,操練結(jié)束后,石把我,叫到了他的營帳。
他正在,縫補一件,破舊的皮甲。
那件皮甲,跟了他很多年了。上面,布滿了刀砍箭射的痕跡,還有一些,已經(jīng)發(fā)黑的,洗不掉的血污。
“坐?!彼f。
我盤腿,坐在他對面。
油燈,在我們之間,靜靜地,燃燒著。
“禾,”他一邊縫,一邊,頭也不抬地問,“你想家嗎?”
我愣了一下,點了點頭。
“想。”
“想你的婆娘?”
“嗯?!?/p>
“想你的地?”
“嗯?!?/p>
他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他才緩緩地,說:“我也想。”
我有些驚訝。我一直以為,像他這樣的石頭,是沒有“家”這個概念的。
“我想我的阿母,”他說,“我十五歲離家,就再也沒見過她。不知道,她現(xiàn)在,還活沒活著?!?/p>
“我也想,我的婆娘。是家里,給我訂的親。我還沒來得及,和她圓房,就上了戰(zhàn)場。她現(xiàn)在,可能,早就改嫁了?!?/p>
“我也想,有一塊,自己的地。不用太大,三畝,就夠了。春天,種點粟米。秋天,就能喝上,自己釀的酒?!?/p>
他的聲音,很低,很輕。
仿佛,在說一個,不屬于自己的,遙遠的夢。
我看著他,這個在戰(zhàn)場上,殺人如麻的,鐵血的秦人。在這一刻,他和我,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我們都只是,一個個,想回家,卻又回不去的,可憐人。
“可是,回不去了?!彼鋈唬痤^,看著我,眼神,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堅毅。
“只要,這仗,一天不打完。只要,山東六國,一天不被滅掉。我們就一天,也別想,過上那種,安穩(wěn)日子?!?/p>
“所以,我們只能,打下去?!?/p>
“把他們,打怕了,打服了,打到他們,再也不敢,拿起刀,跟我們大秦作對?!?/p>
“到那時,我們,才能真正地,回家。”
他說著,舉起了手里,那件已經(jīng)縫補好的,破舊的皮甲。
他用一種,近乎吟唱的、古老的秦人聲調(diào),緩緩地,說道: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那一刻,昏黃的油燈下,我看著他那張被刀疤和風(fēng)霜,刻滿了故事的臉。
我好像,有點懂了。
懂了,他眼中,那種,我曾經(jīng)無法理解的,狂熱。
那不是,對殺戮的渴望。
那是一種,更深沉的、更宏大的,渴望。
渴望,用一場,最大的戰(zhàn)爭,來結(jié)束,這片土地上,所有的戰(zhàn)爭。
渴望,用他們這一代人的,血和骨,為后代子孫,鋪就一條,回家的,太平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