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挖土”本事，很快，就在我們這一曲（百人單位）里，傳開了。
每次安營扎寨，別的伍還在吭哧吭哧地和凍土較勁時，我們伍，早就在我選好的地方，挖好了最舒適的“地洞”，生起了火，烤著干糧。
牛和猴，不再嘲笑我。他們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個怪物。他們想不通，為什么我一看一聞，就知道哪里的土“好說話”。
我跟他們解釋不清。我只能說，這是土地，告訴我的。
他們覺得我是在說“鬼話”。
但石，好像有點信了。
他開始在一些小事上，征求我的意見。
比如，扎營時，他會問我：“禾，你看，我們今晚的帳篷，是朝東，還是朝南，風(fēng)會小一點？”
比如，行軍時，他會問我：“前面那條河，看著淺，你說，我們是直接趟過去，還是繞遠(yuǎn)路，找橋？”
我用我那些“農(nóng)夫的智慧”，一一給他解答。
朝東，能擋住從北邊刮來的寒風(fēng)。
河水看著淺，但你看對岸的水草顏色那么深，說明水底的淤泥很厚，馬車肯定會陷進(jìn)去。
我的答案，每一次，都被驗證是正確的。
我們伍，成了全曲最“舒服”的一個伍。我們總能找到最好的宿營地，避開最難走的路。連我們配發(fā)的那幾匹劣馬，都因為我的“照料”（我知道哪種草料馬最愛吃，哪種野果能給它們補(bǔ)充鹽分），而變得油光水滑，比百將的坐騎，看起來還有精神。
石，話依然很少。但他看我的眼神，不再是冰冷的石頭。
那塊石頭里，好像，有了一點點，溫度。
真正的轉(zhuǎn)折，發(fā)生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
我們接到命令，要連夜奇襲魏軍的一個前沿哨站。那個哨站，駐扎在一個小山包上，易守難攻。
我們曲的百將，決定派三個伍，從三個不同的方向，摸上去。我們伍，負(fù)責(zé)從最兇險的、布滿懸崖的北面，進(jìn)行佯攻，吸引敵人的注意力。
說白了，我們就是“棄子”，是“炮灰”。
出發(fā)前，所有人都很緊張。牛，把他那把大弓，擦了一遍又一遍。猴，則在身上，藏了三四把匕首。連一向沉默的石，都多喝了兩口劣質(zhì)的米酒。
只有我，心神不寧。
我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我走出營帳，深深地，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氣。
風(fēng)里，沒有了白天的干燥和塵土味。
取而代地，是一種濕漉漉的、帶著一絲泥土腥氣的、冰涼的感覺。
我又抬起頭，看天上的星星。
星星，很亮。但是，每一顆星星的周圍，都仿佛，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模糊的光暈。
我跑到營地邊緣，看著遠(yuǎn)方那座要被我們攻擊的小山包。
我看到，有幾只夜鳥，從山林里飛出來，但它們飛得，異常的低，幾乎是貼著樹梢，在盤旋。
我的心，猛地一跳。
一個念頭，在我腦海里，清晰地浮現(xiàn)。
我沖回營帳，不顧一切地，跑到正在分發(fā)兵器的石面前。
“伍長！”我急切地說，“不能去！今晚的行動，要改！”
所有人都看著我，像在看一個瘋子。
“胡說什么！”石皺起眉頭，厲聲喝道，“這是軍令！”
“軍令也要改！”我紅著眼，指著外面，“伍長，你信我一次！今晚，子時前后，必有大霧！伸手不見五指的大霧！”
“大霧？”猴笑了起來，“禾，你睡糊涂了吧？你看這天，一顆星星都不少，哪來的霧？”
“這不是看星星的！”我急得滿頭大汗，卻不知道該怎么解釋，“是風(fēng)，是土，是那些鳥告訴我的！這是一種‘感覺’！就像我知道哪里的土好挖一樣！”
這確實是“鬼話”。
是我作為一個農(nóng)夫，與這片土地，相處了二十年，才培養(yǎng)出來的，一種無法用語言解釋的直覺。
所有人都覺得我瘋了。
連一直最親近我的尾，都悄悄地，拉了拉我的衣角，示意我別再說了。
我看著石，他的臉上，也露出了懷疑。
我知道，這一次，我賭的太大了。這關(guān)系到軍令，關(guān)系到我們所有人的腦袋。
我絕望了。
就在我準(zhǔn)備放棄的時候，石，卻忽然，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決定。
他死死地，盯了我的眼睛，足足有十息。
然后，他對我們伍的人，沉聲說道：“原地待命?！?/p>
他又轉(zhuǎn)身，對另外兩個伍的伍長說：“我伍里的人，肚子不舒服，鬧肚子。我們，可能要晚一點出發(fā)?！?/p>
那兩個伍長，雖然不滿，但看在石的面子上，還是罵罵咧咧地，帶著自己的人，先走了。
整個營帳里，只剩下我們五個人。
氣氛，壓抑得可怕。
牛、猴、尾，都用一種“你死定了”的眼神看著我。
如果，子時沒有起霧。
石，和我，我們兩個，都會因為“延誤軍機(jī)”這個罪名，被立刻斬首。
我坐在地上，渾身冰冷，手心里，全是汗。
我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這種，該死的“直覺”。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亥時末，周圍，依然一片寂靜，星光明亮。
我的心，一點一點地，沉入了谷底。
就在這時，石，忽然，站了起來。他走到我身邊，遞給我一個水囊。
“喝口水?！彼f，語氣，依然平淡。
我接過水囊，手抖得，連水都灑了出來。
我不敢看他。
“禾?！彼鋈唤形业拿帧?/p>
我抬起頭。
“如果，沒有霧?！彼f，“我會說，是我一個人，下的命令。與你無關(guān)。”
我愣住了，呆呆地看著他。
就在那一刻，我看到，營帳的門口，飄進(jìn)來一絲，白色的、淡淡的，像煙一樣的東西。
緊接著，是第二絲，第三絲……
風(fēng)，停了。
周圍，開始變得模糊，安靜。
我猛地沖出營帳。
我看到，整個世界，都正在被一種乳白色的、濃得化不開的物質(zhì)，迅速吞噬。
剛才還清晰可見的遠(yuǎn)山、營房、哨塔……全都不見了。
五步之外，不見人影。
大霧，真的來了。
如期而至，鋪天蓋地。
我們五個人，站在那片濃霧里，仿佛活捉了，整個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