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的金磚映著慘白的月光,像一片凝固的冰湖。空氣中那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血腥氣,
混合著名貴的龍涎香,形成一種詭異到令人窒息的氣息。我跪坐在冰冷的金磚上,
脊背挺得筆直。手里握著一塊素白的、吸飽了溫?zé)崴旱拿薏?,正一下,又一下?/p>
擦拭著地面上蜿蜒流淌的、暗紅色的粘稠液體。那液體尚未完全凝固,帶著生命最后的熱度,
隨著我的擦拭,在地磚光滑的表面上拖曳開一道道粘膩的、長長的暗紅痕跡,
如同丑陋的傷疤。水盆就在手邊,里面的清水早已被染成刺目的紅。周圍死寂一片。
只有棉布摩擦地面的細(xì)微聲響,和我自己沉穩(wěn)得近乎冷酷的呼吸聲。
幾個侍立的內(nèi)侍宮女面無人色,身體抖得像秋風(fēng)中的落葉,死死低著頭,
恨不得將頭埋進(jìn)胸口,大氣不敢喘一口。腳下,一個東西擋住了去路。我停下擦拭的動作,
目光垂落。是韓信的頭顱。曾經(jīng)飛揚(yáng)跋扈、智計百出的淮陰侯,
如今只剩下一顆孤零零的頭顱。頭發(fā)散亂,沾滿了塵土和凝固的血塊。
那張?jiān)?jīng)英俊桀驁的臉上,雙目圓睜,瞳孔早已渙散,
卻依舊凝固著一種極致的、難以置信的驚愕和……不甘?脖頸的斷口處血肉模糊,參差不齊,
暗紅色的血早已流盡,露出森白的骨茬。他就那樣靜靜地躺在冰冷光滑的金磚上,
躺在由他自己鮮血繪就的、尚未干涸的圖卷邊緣。死不瞑目,
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椒房殿高聳的、繪滿了祥云瑞獸的藻井。
殿門外傳來一陣由遠(yuǎn)及近的、沉穩(wěn)而熟悉的腳步聲。靴底踏在金磚上,發(fā)出清晰的回響。
我沒有抬頭,依舊維持著跪坐擦拭的姿勢,手中的動作甚至沒有一絲停頓。棉布拂過金磚,
發(fā)出細(xì)微的“沙沙”聲。腳步聲停在殿門口。高大的身影逆著門外廊下的燈火,
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將我籠罩其中。是劉邦。他沒有立刻進(jìn)來,就那樣站在門口,
目光沉沉地掃過殿內(nèi)。掃過地上那刺目的、尚未完全清理干凈的血污,
掃過水盆里猩紅的液體,最終,落在了我手中沾滿血跡的棉布上,
落在了我腳下那顆猙獰的頭顱上。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在偌大的椒房殿里蔓延。
燭火不安地跳躍著,光影在他臉上明明滅滅。片刻之后,一聲低沉的笑,
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呵……”笑聲從劉邦的喉嚨里滾動出來,
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愉悅的喟嘆。他邁步走了進(jìn)來,靴子踏過地面尚未干涸的血跡,
留下清晰的暗紅色腳印。他在我身前幾步處停下,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里,沒有震驚,沒有憤怒,沒有一絲一毫對昔日功臣慘死的憐憫。
只有一種純粹的、冰冷的審視,以及……一絲毫不掩飾的、近乎激賞的玩味。
“好……好……”他點(diǎn)著頭,聲音不高,卻清晰地敲打在殿內(nèi)每一個人的心上,
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滿意,“朕的皇后……手段是越發(fā)利落了。
”他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鉤子,緊緊攫住我,唇角甚至勾起了一抹若有似無的弧度,
那弧度里充滿了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嘲弄?!半薏贿^是在長樂宮,
與蕭相國議了議淮陰侯‘心懷怨望’的折子……”他慢悠悠地說著,
像是在講述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趣事,“這頭……就已然送到了你的椒房殿?”他頓了頓,
目光再次掃過韓信那顆怒目圓睜的頭顱,笑意更深,帶著一種殘忍的了然?!翱磥?,
皇后比朕……更等不及要清理門戶了?”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狠狠扎下。
他洞悉一切!他根本就知道我做了什么!他默許了這一切!甚至……他就是在等著看這一幕!
等著看我這個“賢良”的皇后,如何替他除掉那個功高震主、桀驁不馴的心腹大患!
巨大的寒意瞬間席卷全身!比身下冰冷的金磚更刺骨!我握著沾血棉布的手指,
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然而,心底那早已冰封的湖面,卻只是被砸開一圈細(xì)微的漣漪,
隨即重歸死寂的冰寒。憤怒?恐懼?不。早在楚營那口巨鼎前,
早在他說出“分我一杯羹”時,這些情緒就已經(jīng)被徹底燃盡了。
我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驚惶,沒有辯解,
沒有一絲被戳穿的狼狽。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如同千年不化的玄冰。
我迎著他那充滿審視與嘲弄的目光,唇角,甚至極其緩慢地,向上牽起一個極其細(xì)微的弧度。
那弧度冰冷,空洞,不帶一絲溫度,像一張精心描畫的面具。“陛下過譽(yù)了。
”我的聲音響起,不高不低,平穩(wěn)得像是在陳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小事,“亂臣賊子,
人人得而誅之。臣妾……不過是替陛下,清除些礙眼的塵垢罷了?!蔽椅⑽⒋瓜卵酆?,
目光重新落回手下的血污和金磚,手中的棉布再次動了起來,
繼續(xù)著那單調(diào)而冰冷的擦拭動作。棉布拂過光滑的地面,發(fā)出細(xì)微的“沙沙”聲,
在死寂的大殿里顯得格外清晰。劉邦臉上的笑容,
在我那平靜得近乎詭異的面容和冰冷無波的回答下,似乎凝滯了一瞬。
他眼底那絲激賞的玩味,慢慢沉淀下去,
化為一種更深沉的、難以言喻的銳利和……一絲極淡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寒意。
他不再說話,只是站在那里,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投下巨大的陰影,
冷冷地注視著跪在血泊中的我,注視著我手中那塊不斷被染紅的棉布,
注視著我腳下那顆怒目圓睜的頭顱。燭火跳躍,
將我們兩人的影子長長地投在冰冷光滑、布滿血污的金磚地上,扭曲,交疊,又分離。
如同兩條在血海中無聲對峙的毒龍。未央宮的風(fēng),穿過重重殿宇,卷起垂落的紗幔,
帶來深秋的肅殺。椒房殿內(nèi),龍涎香的氣息也壓不住那股子從骨子里透出來的陰冷。
戚懿死了。那個腰如弱柳、眼含春水,曾在漪蘭殿夜夜笙歌、妄圖動搖國本的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