垓下的悲歌終于唱盡,烏江的血浪淘盡了霸王的雄魂。
當那面殘破的“漢”字大旗最終插上咸陽宮——不,現(xiàn)在它叫未央宮——的最高處時,
震天的歡呼聲浪幾乎要掀翻整個長安城。未央宮,這座在秦宮廢墟上拔地而起的嶄新宮殿,
如同盤踞的巨獸,吞噬了無數(shù)的民脂民膏。巨大的廊柱漆著朱紅,撐起高聳入云的穹頂,
上面繪滿了日月星辰、瑞獸祥云。光滑如鏡的金磚鋪滿了每一寸地面,光可鑒人,
倒映著穹頂?shù)脑寰托凶咂溟g宮人卑微的身影,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空氣里彌漫著新漆、楠木和名貴熏香混合的奇異氣味,厚重、沉悶,壓得人胸口發(fā)堵。
我端坐在椒房殿的主位之上。身上是繁復厚重的皇后翟衣,玄衣纁裳,
十二章紋用金線密密繡成,鳳凰展翅欲飛。赤金點翠的九翚四鳳冠壓在頭頂,沉甸甸的,
仿佛有千斤之重。兩側(cè)侍立的宮女太監(jiān)垂手肅立,屏息凝神,偌大的宮殿里落針可聞,
只有更漏滴水的聲音,嘀嗒,嘀嗒,緩慢而清晰地切割著時光。鏡子里映出的女人,
眉目依舊,卻再無半分當年呂家大小姐的明麗,更無芒碭山中相依為命的煙火氣。
眉梢眼角被歲月和風霜刻下了細密的紋路,被厚重的脂粉精心遮蓋。
嘴唇抿成一條沒有弧度的直線。最冷的,是那雙眼睛。深不見底,像兩口結(jié)了厚冰的古井,
再也映不進一絲光亮,再也掀不起半分波瀾。只有偶爾轉(zhuǎn)動時,
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極銳的寒芒,如同深藏鞘中的匕首。
宮門外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喧嘩。那是屬于勝利者的、肆無忌憚的喧嘩。
酒氣、汗味、粗豪的笑罵聲浪,隨著夜風一同灌入這過分寂靜的椒房殿?!肮?!痛快!
今日當浮一大白!”“陛下神威!那項羽小兒,終是做了刀下之鬼!”“關中……不!
這天下,是咱們老兄弟的了!”腳步聲雜亂而沉重,帶著征戰(zhàn)歸來的塵土和血腥氣,
徑直朝著椒房殿涌來。為首的,正是劉邦。他脫去了沉重的鎧甲,只穿著一身玄色常服,
敞著前襟,露出里面汗?jié)竦闹幸?。臉頰因酒意而酡紅,眼神卻亮得驚人,
帶著一種征服者特有的、近乎狂暴的亢奮。他手里還拎著一個半空的酒壇,步履有些虛浮,
顯然已是酩酊。他身后簇擁著樊噲、周勃、灌嬰等一干開國元勛,個個盔甲未卸,
臉上帶著廝殺后的疲憊和放縱的潮紅,大聲談笑著,
毫無顧忌地踏入了這象征著皇后尊榮的寢宮。濃烈的酒氣、汗味、血腥味混合在一起,
瞬間沖散了殿內(nèi)原本的熏香,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氣息。宮女太監(jiān)們嚇得臉色發(fā)白,
頭垂得更低,恨不得縮進地縫里。劉邦醉眼朦朧,目光掃過殿內(nèi),最終落在我身上。
他咧嘴一笑,露出白牙,帶著一種志得意滿的狷狂,幾步就跨到我面前,
濃重的酒氣撲面而來?!盎屎?!”他聲音洪亮,帶著酒后的沙啞和一種奇異的親昵,
大手一揮,指向身后那群同樣醉醺醺的將領,“看!朕的江山!朕的肱骨!
都是跟著老子……不,跟著朕!一刀一槍,從尸山血海里拼殺出來的好兄弟!哈哈哈!
”他笑得前仰后合,手中的酒壇隨著他的動作晃蕩,酒液濺出幾滴,
落在光潔冰冷的金磚地面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污跡。樊噲等人也跟著哄笑起來,
聲音在空曠的大殿里嗡嗡回蕩。我端坐不動,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連眼睫都未曾顫動一下。
手指在寬大的袖袍下,卻死死掐進了掌心。指甲陷入皮肉,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楚,
勉強維持著神智的清明。這椒房殿的莊嚴,我這身翟衣鳳冠的尊貴,
在他和他這群泥腿子兄弟眼中,似乎不過是個可以隨意闖入、隨意喧嘩的……酒肆?
劉邦笑著笑著,目光忽然凝住,落在我冰冷無波的臉上。他似乎愣了一下,
醉意朦朧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困惑?隨即又被更濃重的酒意和亢奮淹沒。
他猛地將手中的酒壇塞給旁邊的樊噲,踉蹌著上前一步,帶著酒氣的、滾燙而粗糙的大手,
竟毫無征兆地、帶著一種近乎輕佻的力道,捏住了我的下巴!“雉兒?”他湊得很近,
渾濁的酒氣噴在我臉上,眼神迷離地在我臉上逡巡,像是在辨認一件許久不見的舊物,
“怎么板著臉?不高興?今日……可是朕登基的大日子!普天同慶!
”他捏著我下巴的手指用了力,迫使我抬起臉。那力道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蠻橫,
像在擺弄一件屬于他的戰(zhàn)利品。殿內(nèi)瞬間安靜下來,
連那些醉醺醺的將領們也似乎察覺到了氣氛的異樣,笑聲戛然而止,面面相覷。屈辱!
如同滾燙的巖漿,瞬間沖垮了所有的冷靜!我猛地一偏頭,掙脫了他鉗制的手指!動作不大,
卻帶著一種冰冷的、拒人千里的決絕?!氨菹伦砹??!蔽业穆曇繇懫穑桓?,
卻像冰凌劃過琉璃,清晰、冰冷,不帶一絲情緒,“此乃椒房殿,非慶功宴飲之所。
請陛下自重,亦請諸位將軍……自重?!弊詈髢蓚€字,我說得很慢,
目光緩緩掃過樊噲、周勃等人。那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帶著皇后應有的威儀,
更帶著一種被冒犯后凜冽的寒意。空氣仿佛凝固了。那些粗豪的將領們在我冰冷的目光下,
竟不由自主地收斂了放肆的姿態(tài),有些尷尬地低下了頭。樊噲抱著酒壇,
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劉邦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看著我,那雙醉意朦朧的眼睛里,
似乎有什么東西在翻騰、沉淀。有錯愕,有被頂撞的不悅,
還有一種更深沉的、我看不懂的復雜情緒。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
最終卻只是重重地哼了一聲?!皰吲d!”他猛地一甩袖子,帶著濃重的酒氣和未散的怒意,
轉(zhuǎn)身,腳步有些踉蹌地朝殿外走去,“走!兄弟們!換個地方喝!不醉不歸!
”那群將領如蒙大赦,趕緊簇擁著他,鬧哄哄地退了出去。喧囂聲浪如同退潮般迅速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