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么?!”
劉邦的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難以置信的憤怒和羞辱。他一把奪過陳平手中的畫軸,狠狠地摔在地上,指著陳平的鼻子,因為激動,身體都在微微顫抖。
“賄賂?陳平!你是在教朕,如何向一個蠻夷的婆娘搖尾乞憐嗎?!”
大帳之內(nèi),所有將領(lǐng)都驚呆了。他們看著地上的那副美人圖,又看看一臉平靜的陳平,一時間都忘了該作何反應(yīng)。這個計策,已經(jīng)不能用“奇”來形容了,簡直是“離經(jīng)叛道”!
“朕乃大漢天子!是天命所歸的君主!朕可以戰(zhàn)死,可以兵敗,但絕不能受此奇恥大辱!”劉邦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憔悴的臉上泛起一陣病態(tài)的潮紅,“你讓朕用自己的女人當(dāng)誘餌,用金銀珠寶去收買敵人的妻子,這和那些市井無賴的下三濫手段,有何區(qū)別?!”
樊噲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他一把揪住陳平的衣領(lǐng),將他提了起來,蒲扇般的大手揚起,怒吼道:“陳平!你竟敢如此羞辱陛下!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住手!”劉邦厲聲喝止了樊噲。
樊噲不甘地松開手,但一雙銅鈴般的眼睛,依舊死死地瞪著陳平,仿佛要將他生吞活剝。
陳平整理了一下被弄亂的衣襟,臉上那抹該死的微笑,竟然沒有絲毫改變。他仿佛完全沒有感受到帳內(nèi)幾乎要凝成實質(zhì)的殺氣。
他對著劉邦,深深一揖,緩緩開口:“陛下,臣請問,‘天子’二字,究竟是陛下的名號,還是陛下的枷鎖?”
劉邦愣住了。
“若為名號,”陳平的聲音不大,卻振聾發(fā)聵,“則名號可加于身,亦可脫于身。大丈夫能屈能伸,昔日您在鴻門宴上,對項羽卑躬屈膝,是為保全性命,圖謀大業(yè)。今日之辱,比之鴻門宴,又如何?”
“若為枷鎖,”他頓了頓,目光變得銳利起來,“那陛下此刻,確實已被這枷鎖牢牢困死在這白登山上,動彈不得。陛下所珍視的‘尊嚴(yán)’,正在變成埋葬您和數(shù)萬將士的墳?zāi)?。?/p>
“你……”劉邦被他說得啞口無言。是啊,鴻門宴。那一天,他何嘗不是在刀尖上跳舞,何嘗不是將尊嚴(yán)踩在腳下?可那時候,他只是一個小小的漢王,而現(xiàn)在,他是皇帝!
“陛下,此一時,彼一時?!标惼椒路鹂创┝怂男乃?,“正因為您是皇帝,您肩上扛著的,才不僅僅是您一人的尊嚴(yán),更是這數(shù)萬將士的性命,是大漢王朝的國運!與國運相比,您個人的一時榮辱,孰輕孰重?”
“陛下,請恕臣直言?!标惼降穆曇魤旱酶?,卻更具穿透力,“我們現(xiàn)在,不是在和冒頓打仗,我們是在求生。在求生這件事上,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只有有用和沒用之別。兵法、謀略、尊嚴(yán)……這些東西,在能讓我們活下去之前,都是一錢不值的廢物?!?/p>
“您是想做一個戰(zhàn)死在白登山、流芳千古的‘英雄’皇帝,還是想做一個忍受一時之辱、最終將今日之恥百倍奉還的‘君主’?”
陳平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錐子,狠狠地扎在劉邦的心上。
英雄?君主?
劉邦的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shù)畫面。他想起了那個在泗水亭押解囚徒,卻因為同情而將他們?nèi)糠抛叩淖约?;想起了那個為了逃命,將親生兒子和女兒一腳踹下馬車的自己;想起了那個在廣武山上,用最無賴的言語,揭開項羽傷疤的自己……
我是誰?
我到底是那個高高在上的“漢高祖”,還是那個從沛縣市井中殺出來的“劉季”?
長久以來,他一直試圖將“劉季”的影子,從“漢高祖”的身上抹去。他要威嚴(yán),要體面,要讓天下人都忘記他那不甚光彩的過去??涩F(xiàn)在,陳平卻用最殘酷的方式,將那個他最想隱藏的自己,血淋淋地挖了出來,擺在了他的面前。
大帳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著他們的皇帝。他們看到,劉邦的臉色在不斷地變換,時而鐵青,時而煞白,眼中充滿了痛苦的掙扎。
這不僅僅是一個計策的選擇,更是一場天人交戰(zhàn)。是“皇帝劉邦”與“流氓劉季”在靈魂深處的終極對決。
良久,良久。
劉邦緩緩地彎下腰,將地上那副被他摔得有些褶皺的“洛神圖”,親手撿了起來。他用袖子,輕輕地拂去上面的灰塵,動作輕柔,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寶。
然后,他抬起頭,重新看向陳平。
他的眼中,已經(jīng)沒有了憤怒,沒有了羞辱,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平靜。那是一種在經(jīng)歷了劇烈掙扎后,終于做出抉擇的平靜。
“你說得對?!眲畹穆曇羯硢。瑓s異常清晰,“朕,首先得活下去?!?/p>
“朕,是皇帝。但朕,也是劉季?!?/p>
這句話說出口的瞬間,他感覺身上那道無形的、名為“尊嚴(yán)”的枷鎖,轟然碎裂。一股久違的、熟悉的感覺,重新回到了他的身體里。那是當(dāng)年在芒碭山落草為寇時的狠辣,是彭城大敗后重整旗鼓的堅韌,是一種為了勝利可以不惜一切代價的、近乎無賴的實用主義精神。
“好?!眲?..邦將畫軸重新卷好,緊緊地握在手中,仿佛握住的是唯一的生機,“就按你說的辦。這個‘毒計’,朕準(zhǔn)了!”
他轉(zhuǎn)向眾將,眼神已經(jīng)恢復(fù)了往日的銳利和威嚴(yán),但那份威嚴(yán)之中,又多了一絲令人膽寒的狠戾。
“樊噲,你立刻去清點府庫,將所有能拿得出來的金銀、玉器、綢緞,全部集中起來,裝入錦盒?!?/p>
“夏侯嬰,你去挑選一個最機靈、最不怕死的勇士,作為密使?!?/p>
“灌嬰,你負(fù)責(zé)規(guī)劃出一條最隱蔽的路線,確保密使能夠繞過匈奴的哨卡?!?/p>
“周勃,你繼續(xù)加固營防,做出與匈-奴人決一死戰(zhàn)的假象,吸引他們的注意力!”
命令,如行云流水般下達(dá)。將領(lǐng)們雖然心中依舊覺得荒唐,但看到皇帝已經(jīng)恢復(fù)了斗志,他們也不再多言,紛紛領(lǐng)命而去。
大帳之內(nèi),又只剩下了劉邦和陳平。
劉邦看著眼前的這個謀士,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陳平今天獻(xiàn)上的,不僅僅是一個計策,更是一面鏡子。一面讓他看清了自己內(nèi)心最深處虛榮與軟弱的鏡子。
這個人,是鬼才,也是毒士。他的計謀,永遠(yuǎn)游走在道德和規(guī)則的邊緣,招招都攻向人心最陰暗的角落。但也只有這樣的計策,才能在這樣的絕境中,辟出一條生路。
“陳平?!眲罹従忛_口。
“臣在?!?/p>
“此計若成,你當(dāng)為首功?!眲羁粗?,“但朕也想知道,若閼氏不為所動,或者冒頓看穿了你的計謀,你……還有后手嗎?”
陳平臉上那萬年不變的微笑,終于有了一絲變化。他搖了搖頭,坦然道:
“沒有了?!?/p>
“這是一場豪賭。賭注,是陛下您的性命,是大漢的國運?!?/p>
“而臣賭的,是人性中,那永遠(yuǎn)無法被‘神’所計算的……貪婪與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