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王府，我倒頭便睡。直到傍晚時分，我才從床上起來。
我迷迷糊糊地走到如廁間上廁所，起來時發(fā)現(xiàn)，我的褲衩上竟有血。我來月經(jīng)了！
走出房門，我大大伸了個懶腰，心情仿佛展翅欲飛的鳥兒。太好了，樊素沒有懷上棲雁王的孩子！
暮色浸染王府花園，廊下宮燈次第亮起，暖光暈暈染開，映著花木疏影。天邊懸著半輪月，清輝如水，漫過飛檐翹角，淌在青石板上，與燈影交錯，不知是天上人間。
“小玉，給我找個會敲羯鼓的人來?！?/p>
“素姐姐，你要干什么？”小玉怯生生地問。
“我要跳舞。”說著我對她嫣然一笑，跳到庭院中央。
不一會兒，小玉帶著白管家和一只羯鼓回來了。
“夫人，小人早年跟往來胡商學(xué)過如何敲羯鼓，只是技藝微末，怕是配不上夫人的舞蹈?！卑坠芗艺f道。
“無妨，你敲便是?！?/p>
月上中天，清輝漫過王府花園的琉璃瓦，落進(jìn)鋪著猩紅舞筵的空場。羯鼓聲驟起，如急雨打在青石上，我旋身而出。一身緋色胡服裹著樊素的軀殼，里頭卻跳動著我的靈魂。
我腳尖點地，先起柘枝舞的旋步，裙擺如紅芍綻放，轉(zhuǎn)得疾了，竟像團(tuán)燒起來的火。羯鼓節(jié)奏陡然加快，我側(cè)身，右臂如折枝向上挑起，腕間銀釧叮當(dāng)作響，脖頸下意識地在月光下劃出細(xì)巧弧度——是我原來常在新疆舞中看到的動作。
騰躍時，我靴底踏磚與鼓聲相和，是柘枝舞的剛勁；沉腰時，我左手按腹，右手虛托著月華，腰肢如柳枝柔韌擺動，肩頭輕輕一抖，是新疆舞里的抖肩。
月光淌在我汗?jié)竦念~角，羯鼓愈烈，我轉(zhuǎn)得愈疾，緋紅裙擺掃過地面陰影，竟似要將滿地月光都攪碎。最后一個鼓點砸下時，我驟然收勢，單膝點地，仰頭望月，喉間忍不住溢出一聲輕快的呼哨。古月之下，我竟生出一種跨越時空的酣暢。
風(fēng)拂過樹梢，帶起我鬢邊輕紗，與天上月、階前鼓、筵上影纏成一團(tuán)。我望見廊下佇立一人，他的目光像浸了春水，把我旋轉(zhuǎn)時揚起的衣袂、踮腳時繃緊的腳背，都輕輕托住。那不是看尋常舞姬時的驚艷，倒像是在細(xì)細(xì)打量一件珍寶，連眉梢都染著溫柔。
我走到他跟前說，“王爺你知道嗎？我不是樊素?！?/p>
他的眼睛那么亮，像是把整個夜空的清輝都攏在了里頭。他唇角翹起，輕聲道：“我知道啊?！?/p>
這一回輪到我驚訝了。
“我所認(rèn)識的樊素可不會用流利的漢話說那么多抱怨我的話?！?/p>
我深吸一口氣，原來從那時起他就已經(jīng)知道了。“那你為什么還要……？”
他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廊柱上的雕花，緩緩說道，“不如我從頭跟你說起吧。當(dāng)初我之所以把樊素娶進(jìn)門，是因為我答應(yīng)過她的兄長阿羅憾要照顧她。”
阿羅憾，我聽裴云棲說過這個名字，但樊素似乎并不認(rèn)識他……
“阿羅憾是我出征高昌時遇到的少年，他當(dāng)年應(yīng)朝廷征兵隨我出生入死，后來又因為救我而被敵人所殺。他最后的愿望是讓我找到他年幼的妹妹，但我去了他家才發(fā)現(xiàn)，他父母早已被入侵的西突厥人殺死，而他的妹妹則不知所蹤。直到我回到京城多年后，才在一家胡姬酒肆里找到她?！?/p>
“那你為什么不把這件事告訴樊素？”
“如果可以的話，我不想讓她再想起那段歲月?！?/p>
看到他臉上認(rèn)真的表情，我垂下眼，“樊素的身體被我占了，你生氣嗎？”
他的雙手輕放在我耳邊，順著頭發(fā)滑到我肩上，“既然你能來到這里，她大概也去了你原來的地方吧。即便她已經(jīng)去世，憑我對她的了解，她也會愿意讓你占據(jù)她的身體?！?/p>
我抬起頭，對上他的眼睛。“你應(yīng)該能猜到，為什么我今夜要跟你坦白。”
“你想離開這里？”
我點頭。
“為了皇帝？”
我愣了一下。
“他逼迫你了嗎？”他眼中的鋒芒令人膽寒，我卻忽然笑了出來。
“我不怕他，他可嚇唬不了我。”我雙手背到身后，踱步到庭院中央，眼望著月亮說道，“我只是想作為一個人，在這個世界好好活下去?！?/p>
他沒有說話，而是默默走到我身邊。他望著月亮的眼睛反射著光芒，我知道，他跟我看到了同一輪月亮。
我靠近他的那根肋骨仿佛其中有一根弦在牽動，那根弦連接著他身體里的另一根弦，兩根弦難分難解。我的感覺告訴我，如果有一片汪洋把我和他隔絕，恐怕我的這根弦就會折斷，而我的心會痛。
“我會給你一筆錢，你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彼D(zhuǎn)過身背對著我，“還有，回答你剛才的問題，雖然我答應(yīng)樊素的兄長會照顧她，但……我不會讓她做我的王妃?！闭f罷，他獨自離去。
京城西市的熱鬧剛漫過街尾，胡姬茶肆的竹簾便被晚風(fēng)掀起一角，露出里頭疏朗的燈火。這里沒有朱門畫棟的講究，只一溜兒臨水的木樓，欄桿是磨得發(fā)亮的舊松木，窗欞上爬著碗口粗的葡萄藤，青紫色的果子垂在竹簾外，被風(fēng)一吹輕輕晃蕩。
茶肆里擺著幾張矮案，案上是粗陶的茶盞，配著兩碟椒鹽杏仁與糖霜核桃。綠珠姐坐在臨窗的案前煮茶，高鼻深目的輪廓在暮光下柔和了許多，她手腕輕轉(zhuǎn)，將碾好的團(tuán)茶投入青瓷釜，沸水翻涌時，茶沫浮起如積雪。
廊下剛亮起兩盞羊角燈，光透過半透明的燈罩，在水面上灑下碎金似的光斑。琉璃河漂著幾片荷葉，偶爾有畫舫從遠(yuǎn)處經(jīng)過，絲竹聲斷斷續(xù)續(xù)飄來。
最妙是臨窗的位置。憑欄坐著，能看見樓下石板路上往來的行人：挑著擔(dān)子的貨郎搖著撥浪鼓，提著食盒的丫鬟腳步匆匆，還有幾個醉醺醺的少年郎，正對著茶肆的方向笑鬧。葡萄藤的影子在案上晃，茶盞里的熱氣裊裊升起，與窗外的暮色融在一起。
但這么好的地方，怎么就沒人來呢？
我坐在窗前，賭氣似的看著茶肆僅有的一個半客人。一個是隔天來一次，來了就死盯著綠珠姐看的一個大叔，這人雖然手腳還算規(guī)矩，但每次只點一碗團(tuán)茶，喝完就走。半個人是從今天中午開始就坐在那里的胡人少年，他沒點任何茶飲吃食，桌上只有小玉下午倒給他的一杯水。
我的胡姬茶肆開張已有半個月，來的最多的只有兩類人。一類是沖著“胡姬”二字來的，一聽說店里沒酒，扭頭便走。另一類是想來看看豪門棄婦長什么樣子，這些人來到店里看到我之后，便也帶著譏誚的表情滿意地離開了。哎，她們要是能留下來點點兒東西，我還真不怕被她們看個夠。
如此一來，茶肆的營業(yè)額自然不怎么樣，我不禁心中著急。都怪我當(dāng)初一看到這個店面就感覺自己遇到了夢中情鋪，再加上裴云棲給的錢不少，我大筆一揮就把這個店面買了下來。結(jié)果誰知道接下來什么都要花錢，而且從來也沒人告訴過我，女人開店要交的稅竟然比男人多？這是什么狗屁規(guī)矩！
雖然有了這處院子，我和綠珠姐還有小玉至少有個地方落腳，而且她們倆跟我出來也不是為了錢，但我還是想給她們提供盡量好的待遇。
大叔喝完了茶，向門口走去。小玉在他身后道了聲：“客官您慢走?！?/p>
我心想，我也該去問問那個少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剛站起身，就看見門口的竹簾被輕輕掀起，進(jìn)來一個人。他穿著月白色的私服，腰間掛一塊素凈的玉牌，瞧著仿佛哪家的清閑公子。
那位大叔正走到門口，只瞥了他一眼，就像被他的貴氣擊中似的，溜著門縫鉆了出去。
裴景然，或者現(xiàn)在該叫他裴景行，目光淡淡掃過茶肆里的光景，揀了張臨窗的空案坐下，指尖摩挲著案上粗陶茶盞的邊緣。
我走過去本想大聲質(zhì)問，卻想到屋里還有一個外人，便壓低聲音問道：“你來干什么？”
“我來問問你什么時候跟我回宮?！彼鹉?，眼中帶著一股惱人的淡定自若。
“我從沒說過要跟你走?！?/p>
“我知道，你沒懷孕，現(xiàn)在還離開了王府，為什么不跟我走？”
“你怎么知道的？”
他微微一笑，“紫宸宮和棲雁王府互相滲透也不是這一兩天的事了，你覺得他不知道我那天跟你見過面嗎？”
“你這人，真是不可理喻！”我轉(zhuǎn)身就走，他卻抓住了我的手腕。
一把刀落在他頜下，刀刃距離他的咽喉不過一寸。
“放開她?！闭f話的是那個胡人少年。
裴景行看了那少年一眼，“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管你是誰！放開她?！?/p>
裴景行松開我的手腕。我看著皇帝陛下的臉，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心想裴景然啊裴景然，你現(xiàn)在的樣子可真像個壞人。
少年看我笑了，剛才還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反而有點怯了，“姐姐認(rèn)識他？”
“嗯，認(rèn)識?！闭f著我把他的刀輕輕移開。
他就勢收刀入鞘，“姐姐不如請我留下，我可以保護(hù)姐姐。這些漢人壞心眼可多了，總想著欺負(fù)咱們胡人?！闭f著他狠狠看了裴景行一眼。
“其實啊，”我笑著對少年說，“姐姐一直有高人保護(hù)，一旦遇到危險，他們就會從四面八方冒出來。”
“那剛剛他們怎么沒出來？”
我心想那些人就算膽子再怎么大，肯定也不敢動自己的主子。
少年見我愣了一下，語氣又多了幾分篤定，“所以嘛，姐姐還是應(yīng)該把我留下?！?/p>
我細(xì)細(xì)打量這個少年。他身上的衣服大概原本挺不錯的，此刻卻沾著泥污。他長著胡人的立體輪廓，眼里的光又烈又清，混著點未脫的少年氣，鼻梁上帶點擦傷，薄唇緊抿時下頜線鋒利，像匹落難卻未馴的狼。
“你叫什么名字？”我問他。
“我叫骨力裴羅?！鄙倌暾f話時帶著一股傲氣。
“骨力裴羅，你可以留下，但你得干活?！?/p>
“沒問題！”少年喜出望外，“我什么活兒都可以干。”
我看他一副乖巧的小狗模樣，忍不住揉了揉他臟兮兮的卷發(fā)，“等會兒馬上去給我洗澡。”
“我說，你們說話時能不能不要假裝我不存在？”說話的人是皇帝陛下。
無論是裴景然還是裴景行，大概從來都沒有被人這樣忽略過，想到這里，我不禁愈發(fā)開心，“你快走吧。”我大力拍了拍他的后背，“這里是消費區(qū)，你不消費坐在這兒干嘛？”
他站起身，雖然一臉不樂意的樣子，但不知從何時起眉峰卻幾不可察地松下來，“像這種經(jīng)營狀況，過幾天就得關(guān)張大吉。我看你還是考慮一下以后怎么辦吧。”說完，他就走了。
接下來的幾天，我一直都在思考如何改善經(jīng)營狀況。想來想去，也只有擴(kuò)大經(jīng)營范圍一途。對于這個時代的茶肆來說，所謂擴(kuò)大經(jīng)營無非就是做兩件事。一是增加娛樂功能，比如找人來說書或彈唱，但如此一來很快就會有人要求胡姬跳舞、陪酒，而這樣做就徹底背離了我建立這個茶肆的初衷。
二是增加奇牌甚至堵伯的功能。不過那樣的話，這里很快就會變成烏煙瘴氣的**，而且我也沒有管理**所需要的特許經(jīng)營權(quán)或者縱橫黑白兩道的人脈，所以無論如何都行不通。
此刻茶肆一個客人都沒有，只有我們四個伙計面面相覷。
“要不，我還是跳舞吸引客人吧。”綠珠姐低著頭說，“素娥能給我一個住的地方，我已經(jīng)很感激了，別的事情我也幫不上忙，只能……”
“綠珠姐，”我打斷她說，“你愿意跟我出來就說明你不想像在酒肆里那樣生活了，我絕不會讓你做你不想做的事?！?/p>
“還是怪我?！毙∮癜欀碱^鼓著臉蛋兒說，“肯定是我做的茶點不好吃，客人才不愿意來。”
“你還真說對了，”骨力裴羅嘴里插著根草棍搭腔道，“這店里的吃喝不是苦的就是甜的，要我說還不如胡餅好吃……”
“你這小狼崽子才來幾天就敢這么跟大人說話?！本G珠揪著他的耳朵把他從座位上拎了起來，“看我怎么替你家人教訓(xùn)教訓(xùn)你！”
“綠珠姐，我不敢了……”
骨力裴羅的話也不全錯，胡餅確實好吃，尤其是里邊的羊肉，但用肉配茶肯定行不通……等等，肉雖然不能配茶，但油脂跟茶可是絕配。尤其是在我原來的世界，油脂跟茶在一起可是能產(chǎn)生一種了不得的飲品：奶茶。
這個世界其實并非沒有奶茶，那是一種叫作酥椒茶的飲料，也就是往淡茶里加入酥油和花椒制成的一種咸茶。那種茶解渴管飽，體力勞動者們很愛喝，但終究不能和我印象中曾令無數(shù)男女老幼欲罷不能的奶茶相提并論。
要想改良酥椒茶，思路倒也簡單：茶要更苦，奶要更甜。只有讓苦和甜兩種味道來回碰撞，再在油脂的調(diào)和下讓人產(chǎn)生滿足感，才能教人喝得停不下來。
但若只是這樣，似乎還差了一點。我抬眼看向扭作一團(tuán)的綠珠和骨力裴羅，那小子雖然年輕力壯還會點功夫，但綠珠卻用跳舞般的輕盈動作制服了他，一旁的小玉想攔又不敢攔，三個人構(gòu)成了一副層次分明的畫面……就在這時，我有了一個主意。
第二天清晨，我拿來了提前準(zhǔn)備好的材料，綠珠姐綰著回鶻式的雙環(huán)髻，坐在她平時煮茶的臨窗案前，耳墜上的金箔花隨著動作輕晃。
“能行嗎？”她聲音中透著緊張。
“你就按照咱們說好的步驟來，沒問題的。”我說。小玉和骨力裴羅也在一旁給她鼓勁。
她仿佛下定決心似的，指尖先拈起曬干的茉莉花瓣，細(xì)細(xì)鋪在白瓷茶碾中，與碧螺春茶芽一同碾成碎末，又取來一只素白瓷盞，先注半盞溫?zé)岬难蚰?，奶面泛起?xì)密的泡沫，像初雪覆在青石上。另一只銀壺里，是剛沏好的雨前龍井，茶湯碧透如翡翠，還浮著幾粒未沉的茶毫。
一旦動起來，綠珠便忘了緊張情緒，仿佛一個舞者登上舞臺。只見她輕輕垂眸，手腕輕轉(zhuǎn)，銀壺嘴貼著盞沿斜斜傾下，碧色茶湯如細(xì)流漫過奶面，卻不與奶相融——按照我算好的奶溫與茶溫的差，兩層液體各自凝定。
盞中漸漸分明：下層是乳白如凝脂，中層浮著一層薄如蟬翼的茶沫，上層則是澄澈的碧色，間或有碾碎的茉莉花瓣懸浮，像云絮落在雪坡上。她又取過蜜罐，用銀匙舀了半勺槐花蜜，順著竹筷緩緩滴入，蜜液在碧色茶湯里暈開淺黃的紋，如流云漫過晴空。
最后，她從錫盒里捏起一撮烤香的松子碎，指尖輕顫著撒在盞面，碎末簌簌落下，有的粘在奶泡上，有的沉入碧茶中。于是那分層的茶湯便成了一幅流動的畫——乳白為底，碧色為天，碎末為星。
“我先嘗一口?！惫橇ε崃_一把奪過茶盞搶著喝下第一口，喝完他的上唇沾著白沫，像個白胡子老頭兒。我們正笑話他，忽聽他大喝一聲：“好喝！”
小玉拿過茶盞也喝了一口。只見她眼睛一亮，仿佛整個人被一種奇妙的感覺擊中，“真的很好喝！”
我把茶盞拿過來，端詳著美麗的茶湯。漂亮是漂亮，但中看不中用的東西我也喝過不少，真正味道如何，還得我這個見多識廣的奶茶鑒定達(dá)人來判斷。我鼓起勇氣喝了一口。
初入口是羊奶的溫醇，帶著松子的焦香；細(xì)抿時，碧茶的清苦混著茉莉的甜香漫開，槐花蜜的甘潤最后纏上舌尖，層次如云霧漫過雪原，清冽又溫厚。這滋味與我之前喝過的奶茶相比，少了些工業(yè)甜膩的直白，多了幾分草木與乳脂碰撞的天然韻味。
我還在回味這滋味，茶肆的竹簾就被掀開了。
“剛剛這位胡姬在窗前做的是什么茶？”幾個讀書人模樣的青年沖進(jìn)來便問。
我愣了一下，這茶的名字我還沒來得及想。我低頭看著手中這盞輕盈如云、沉潤如雪的奶茶，脫口而出：“云棲雪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