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龍湖的風(fēng),帶著濕柴味,一直吹到玉林巷。
我們回來已是凌晨三點。卷簾門半吊著,像一張打哈欠的嘴。
文貴樂把最后一瓶茅臺往桌上一墩:“喝!喝完睡!睡醒再打仗?!?/p>
劉歡喜把音響當(dāng)板凳,一屁股坐下:“老子屁股還沒干,熱搜又第一了——#成都暴雨活人派對#,閱讀兩億七?!?/p>
趙安然把電腦往桌上一甩,畫面定格在雨夜里那堆火:
“素材剪完,分三集,今晚發(fā)第一集《暴雨中的獻血少年》。”
周常樂抱著低音喇叭親了一口:“哥們兒,咱也算上過消防車的人了。”
我低頭看趙平安,她窩在紙箱板上,手里攥著那根寫滿字的熒光棒,睡得像只貓。
睜眼已是下午兩點。陽光從破窗斜進來,照得灰塵亂飛。
手機嗡嗡震個不停。
我滑開屏幕:
“李遇,我是市電視臺《百姓故事》欄目組,想給你們做專訪?!?/p>
“李遇,我是《成都晚報》,想約深度報道?!?/p>
“李遇,我是××視頻,想簽獨家直播合約,保底價三百萬?!?/p>
劉歡喜湊過來,一眼瞄到三百萬,口水差點滴我屏幕上:“簽!不簽王八蛋!”
文貴樂把鍋盔掰成兩半,遞我一半:“錢來得太快,容易燙手。先問清條件?!?/p>
下午三點,SPACE倉庫門口排起隊。
穿西裝的、穿漢服的、穿校服的全來了。
志愿者紅馬甲來回穿梭,維持秩序。
電視臺的攝像機一架接一架,鏡頭對準那塊被燒黑的木板:
“各位觀眾,這就是寫下上千條墓志銘的‘活人墻’……”
我躲在角落,給每個人發(fā)礦泉水。
趙安然舉著話筒,面對鏡頭,一字一句:
“我們不賣故事,只分享故事;我們不消費生死,只記錄生死?!?/p>
劉歡喜在旁邊補一句:“礦泉水免費,鍋盔三塊一個,愛買不買!”
傍晚六點,一輛救護車呼嘯而來。
車門打開,透析娃娃被推下來,臉色比上次紅潤多了。
趙福樂跟在后面,手里拎著兩大袋水果,見人就鞠躬:“謝謝你們,救了我家小樂?!?/p>
娃娃戴著小黃帽,奶聲奶氣:“叔叔,阿姨,我也想寫墓志銘?!?/p>
劉歡喜把他抱起來,舉過頭頂:“寫!想寫啥寫啥!”
娃娃拿起馬克筆,在木板空白處寫下:
“趙小樂,今年七歲,死過一回,又活回來了?!?/p>
歪歪扭扭,卻力透板背。
夜里九點,倉庫燈火通明。
我們開了第一次“股東大會”。
股東就六個:李遇、劉歡喜、周常樂、文貴樂、趙安然、趙平安。
劉歡喜把一張A4紙拍桌上:“收支明細,全部公開?!?/p>
收入:
直播打賞 17.8 萬
網(wǎng)友自發(fā)捐款 62.4 萬
匿名銀行卡 76.8 萬
鍋盔礦泉水 0.3 萬
合計 157.3 萬
支出:
娃娃醫(yī)療費 48.7 萬
音響設(shè)備 12.6 萬
消防租賃 3.2 萬
雨具熒光棒 1.8 萬
備用金 10 萬
合計 76.3 萬
余額 81 萬整。
文貴樂叼著牙簽拍板:“錢分三份:一份給娃娃后續(xù)治療,一份做流動活人派對基金,一份……把酒吧重新裝修?!?/p>
劉歡喜舉手:“酒吧改名吧,叫‘黃絲帶’?!?/p>
全票通過。
第二天,裝修隊進場。
工人清一色“00后”,頭發(fā)比劉歡喜還花哨。
他們一邊鏟墻皮,一邊刷手機:“老板,能不能把昨晚的雨夜視頻投影到天花板?我可以免費加班?!?/p>
文貴樂大手一揮:“整!”
趙平安成了監(jiān)工,每天放學(xué)就來,戴個小黃帽,背個計算器:“叔叔,這批電線要超國標,差一毫米都不行?!?/p>
與此同時,牛奶集團的律師函到了。
厚厚一沓,落款紅章。
我蹲在馬路牙子看文件,腦袋嗡嗡。
劉長樂消防副隊長打來電話:“兄弟,有人舉報你們非法集資,上面要查賬,你們把賬目做漂亮點。”
趙安然把電腦轉(zhuǎn)過來:“賬已經(jīng)公開,隨便查。我們不僅沒違法,還幫他們做了公益廣告?!?/p>
當(dāng)晚,牛奶集團股票跌停。
網(wǎng)友在官微下排隊留言:
“連救命熱度都蹭,股價不跌才怪!”
“活人派對挺住,我去買競品!”
第三晚,“黃絲帶”試營業(yè)。
門口掛一條兩米長的黃絲帶,誰進門誰摸一下,沾點喜氣。
吧臺后墻,新做了整面投影,滾動播放雨夜片段:火、雨、血、奶、眼淚、笑臉。
劉歡喜換了新T恤,正面四個大字——“活人優(yōu)先”。
周常樂把音響鑲進墻里,低音一響,地板共振,酒杯里的啤酒冒泡。
文貴樂端著新菜單出來:
“忘川特調(diào)——喝完記得回家?!?/p>
“熊貓血——不含血,含故事?!?/p>
“暴雨鍋盔——限量,吃完送雨衣?!?/p>
夜里十二點,最后一位客人離開。
我們關(guān)燈,拉下卷簾門,坐成一排,像六只剛打完仗的土狗。
劉歡喜突然問:“你們說,牛奶集團會不會再出陰招?”
話音未落,卷簾門“哐當(dāng)”一聲被踹開。
一群穿制服的沖進來,手里拿著封條:“消防復(fù)檢不合格,立即停業(yè)!”
劉長樂隨后趕到,一臉無奈:“不是我,是上面突擊檢查,有人舉報你們私拉電線。”
文貴樂把封條扯下來,揉成團:“查!老子身正不怕影子斜!”
第四天,檢查結(jié)果出來:合格。
封條撕了,門口卻多了張告示:
“因市政施工,本街區(qū)停水停電三天。”
劉歡喜氣笑了:“斷水?dāng)嚯??行,老子擺地攤!”
當(dāng)天下午,我們推著三輛三輪車,把吧臺、音響、發(fā)電機、黃絲帶全搬到天府廣場地鐵口。
一塊紙板寫著:
“黃絲帶移動版,今晚八點,地鐵口見?!?/p>
城管來了,我們遞上臨時占道許可證——街道辦連夜批的。
城管小哥撓撓頭:“昨晚我媳婦看直播哭了,讓我給你們送兩箱水。”
夜幕降臨,天府廣場燈火輝煌。
我們把三輪車拼成U形,中間掛一塊白布,投影照常。
人群一層又一層,警察叔叔幫我們維持秩序:“不要堵路,不要上樹!”
八點整,我抱著吉他,剛要開口,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巨響。
“轟——”
所有人回頭,只見對面寫字樓LED大屏突然黑了,緊接著亮起八個血紅大字:
“活人派對,去死吧!”
下一秒,大屏開始播放剪輯過的視頻:
雨夜里我們圍著透析機,旁邊P上“非法行醫(yī)”四個紅圈;
趙無憂獻血,被P成“未成年人被脅迫”;
小男孩微笑,被加上恐怖音效。
人群一陣騷動。
劉歡喜當(dāng)場炸了,沖到大屏下,指著頭頂罵:“牛奶集團,老子操你祖宗!”
趙安然冷靜地掏出手機,對準大屏錄像:“證據(jù)有了,準備起訴?!?/p>
周常樂把音響音量調(diào)到最大,蓋過雜音:“各位,別被帶節(jié)奏!真相在這里!”
投影白布上,實時播放我們剪輯好的完整版視頻:
志愿者紅馬甲、消防車頂、醫(yī)生抽血、警察護航……
鏡頭最后定格在小男孩寫的那句墓志銘:“趙小樂,死過一回,又活回來了?!?/p>
人群爆發(fā)出雷鳴般掌聲,蓋過了對面大屏的噪音。
就在這時,大屏突然再次黑屏。
緊接著,跳出一條新視頻:
牛奶集團董事長親自出鏡,鞠躬道歉:
“對不起,我們錯了。
不該蹭熱度,不該造謠,不該威脅。
從今日起,集團設(shè)立專項基金,每年撥款一千萬,支持青少年心理援助項目。
項目負責(zé)人——趙福樂?!?/p>
視頻最后,董事長拿出一張支票,金額兩千萬,收款人:黃絲帶公益基金。
人群安靜三秒,接著爆出更大掌聲。
劉歡喜張大嘴:“我靠,反轉(zhuǎn)來得比電視劇還快!”
趙安然戳我:“你信嗎?”
我聳肩:“管他信不信,錢到賬就行。”
夜里十一點,移動版“黃絲帶”收攤。
我們推著三輪車回倉庫,路上遇到下班的環(huán)衛(wèi)工人。
大媽攔住我們:“小伙子,你們那個黃絲帶還有嗎?我兒子今年高三,壓力大得掉頭發(fā),我想給他系一根。”
劉歡喜把最后一根黃絲帶系在大媽手腕:“阿姨,今晚回去告訴他,高考算個屁,活人最大!”
回到倉庫,燈還沒開,就聽見里面?zhèn)鱽砗⒆有β暋?/p>
推開門,透析娃娃趙小樂坐在泡沫板上,正和劉長樂消防副隊長比賽吹泡泡糖。
趙福樂站在一旁,手里拎著兩大袋零食,見我們進來,深深鞠躬:“對不起,我來晚了?!?/p>
他把一張銀行卡放在桌上:“兩千萬,密碼六個0,明天到賬?!?/p>
文貴樂把銀行卡推回去:“錢我們收,但有個條件。”
“您說?!?/p>
“以后你們集團所有廣告,必須加上一句——‘活著真好’。”
趙福樂愣了兩秒,笑著點頭:“成交!”
夜里十二點,倉庫熄燈。
我們六個人躺在泡沫板上,頭頂是破天窗,月光灑進來,像一層霜。
劉歡喜突然問:“你們說,明天醒來,世界會變好嗎?”
周常樂把音響當(dāng)枕頭:“變好不敢保證,但肯定更熱鬧。”
趙平安把熒光棒折亮,舉過頭頂:“我想考心理學(xué),以后專門幫人不怕死?!?/p>
文貴樂吐出一口煙:“我想把酒吧開到每個縣城,讓想死的人都有地方哭?!?/p>
趙安然把相機對準月亮:“我想拍一部紀錄片,名字就叫《麥子熟了》,拍到老,拍到死?!?/p>
我把吉他抱在懷里,輕輕撥弦,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能聽見:“我想活到九十九,然后在墓碑上寫——李遇,來過,沒害人,也沒害自己。”
月光移動,照在那塊被燒黑的木板上。
木板上的字越來越多,越來越密,像一片會發(fā)光的麥田。
我們六個人,一人伸手,把最后六根黃絲帶系在一起,打成一個大結(jié)。
大結(jié)掛在倉庫橫梁上,風(fēng)一吹,飄啊飄。
麥子熟第兩千兩百一十九次,
黃絲帶飄了一夜,
我們,
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