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些村民……”她艱難地開口，想起老秦腰間的斧頭，趙瘸子滴溜亂轉(zhuǎn)的眼睛，還有葛老爹那絕望的眼神。
? ? ? ?“恐懼會驅(qū)使他們逃離，黑暗會掩蓋正確的路徑?！卑滓氯说恼Z氣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淡漠，“死傷難免，但大多數(shù)人能活著出去。只是……這洞的傷痕，又深了一重?！彼哪抗鈷哌^洞壁，似乎在那些溫潤如玉的巖石深處，看到了看不見的裂痕。
? ? ? ?“七十年前……”琴瑩喃喃道，想起了葛老爹未說完的話，還有那個竹子變銀的傳說。
? ? ? ?白衣人終于將目光從深潭收回，重新落在琴瑩臉上。那碎金色的瞳孔深處，仿佛有古老的時光在靜靜流淌。
? ? ? ?“七十年前，也有一群人，懷著和你身后那些人一樣熾熱的貪念，闖到了這里?！彼穆曇舻统料氯?，帶著一種悠遠(yuǎn)的追憶，“他們比今天的人更‘幸運’一些，沒有驚動‘山怨’，真的靠近了這叢青竹。其中一人，趁亂砍下了一枝……”
? ? ? ?他的敘述平淡，琴瑩卻仿佛看到了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在同樣的星光與水光下，雪亮的柴刀帶著貪婪的呼嘯劈下，翠綠的竹枝應(yīng)聲而斷！就在那斷枝離開母體，暴露在洞廳光芒下的瞬間——
? ? ? ?“那枝翠竹，在離開潭水滋養(yǎng)、暴露于光芒下的剎那，立刻褪盡了所有生機(jī)盎然的青綠，化作了冰冷的、毫無生命的銀白?！彼鹗?，指向青竹叢下靠近水邊的某處地面。那里，隱約可見一小截如同枯萎樹枝般的東西，斜插在濕潤的泥土里，散發(fā)著一種黯淡、死寂的金屬光澤。那就是七十年前那場褻瀆留下的、永恒的傷疤。
? ? ? ?“貪婪者被那異變驚駭，以為是神罰，倉皇逃離。自那以后，這叢青竹便在這世間‘消失’了?！彼D了頓，碎金色的眼眸深深地看著琴瑩，仿佛要看進(jìn)她的靈魂深處，“并非它真的消失，而是我……不愿它再暴露于貪婪的目光之下。此地，唯有心懷敬畏，不為私欲而來之人，方能循著最后一絲純凈的‘地脈之息’，找到它?！?/p>
? ? ? ?不為私欲……琴瑩心中猛地一跳。難道，自己之所以能被他引領(lǐng)至此，是因為……她和那些人不一樣？因為她心中并沒有那熾熱燃燒的、對財富的貪婪？
? ? ? ?“您……”琴瑩鼓起勇氣，迎上他那雙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您是……守護(hù)這里的神靈嗎？是……傳說中的龍神？”
? ? ? ?聽到“龍神”二字，他臉上那亙古的平靜似乎被投入了一顆小小的石子，泛起一絲極其細(xì)微的漣漪。那碎金般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極其復(fù)雜的情緒——有追憶，有沉重，甚至有一絲……疲憊？
? ? ? ?“龍神……”他低聲重復(fù)著這兩個字，唇角勾起一個極淡、極苦的弧度，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墨玉般深邃的潭水，“或許……曾經(jīng)是吧?，F(xiàn)在，我叫玄溟。”
? ? ? ?他的目光變得悠遠(yuǎn)，仿佛穿透了冰冷的潭水和厚重的巖層，看到了無盡歲月之前。
? ? ?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大地尚未定型，生靈還在蒙昧之中，”他的聲音低沉而縹緲，如同從時間的縫隙中流淌出來，“此方地脈暴烈，地火如龍，肆虐無常。有龍族感念生靈不易，以大毅力、大神通，身化萬仞山巒，龍首鎮(zhèn)于此處深潭之下，龍軀化作綿延的山脈，龍鱗融入大地，龍血化為溪流……以此身永鎮(zhèn)地火，梳理狂暴的地脈，滋養(yǎng)一方水土?！?/p>
? ? ? ?琴瑩屏住呼吸，順著他的目光望向那深不見底的墨玉潭水。原來這平靜無波的深潭之下，竟沉睡著如此悲壯的犧牲！那潭底閃爍的幽藍(lán)星點，難道就是龍神殘存不滅的意志？
? ? ? ?“那這青竹……”她的聲音輕如嘆息。
? ? ? ?“它生于龍穴，長于龍氣與地脈交匯之地?！彼哪抗鉁厝岬芈浠啬菂泊渖希笆驱埳癯了?，其殘存的生機(jī)與對這片土地至深的眷戀所化。它汲取地脈精華，維系著此方山水最后的純凈靈韻，是龍神與這片大地最后的、無聲的契約，也是……他存在過的證明。”
? ? ? ?他緩緩伸出手，修長的手指并非直接觸摸那翠綠的竹身，而是極其輕柔地拂過竹葉邊緣那一圈幾乎看不見的瑩白毫光。他的指尖依舊帶著那種玉石般的涼意，動作卻充滿了難以言喻的珍重。
? ? ? ?“它并非凡物，更非予人攫取販賣之資。它的翠色，是龍神心血的延續(xù)，是此間山水的命脈所系。一旦被強(qiáng)行砍伐離地，失去龍穴地脈與潭水的滋養(yǎng)，生機(jī)斷絕，便會化為冰冷的死物——那銀白，不是神跡，而是生機(jī)被徹底掠奪后的……遺骸?！?/p>
? ? ? ?七十年前那截黯淡的銀枝，如同一個冰冷的警告，在琴瑩腦海中浮現(xiàn)。那不是財富，那是褻瀆的罪證，是生機(jī)被扼殺的墓碑！
? ? ? ?“那……外面的溪流，龍門，雙龍池……”琴瑩心中涌起巨大的震撼和悲憫，仿佛第一次真正理解了故鄉(xiāng)山水的意義。
? ? ? ?“玉帶溪，是龍神血脈的流淌。龍門巨石，是龍族遺骨的守望。雙龍池，是龍神殘存靈識偶爾蘇醒、游弋的印記?！彼届o地說著，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你們村寨世代居住于此，受其恩澤，飲其甘泉，得其庇護(hù)……卻年復(fù)一年，視神跡為奇貨，將恩澤當(dāng)作理所當(dāng)然的索取之資?！?/p>
? ? ? ?他的聲音并不嚴(yán)厲，卻帶著一種直抵靈魂的拷問力量。琴瑩臉上火辣辣的，仿佛被無形的鞭子抽打。那些村民舉著火把、揮舞刀斧、喧嘩著沖進(jìn)洞窟的貪婪面孔，葛老爹絕望的眼神，還有她自己那份懵懂無知的好奇……都成了這無聲控訴的一部分。
? ? ? ?“貪婪如同跗骨之蛆，一次甚過一次。”他收回手，目光再次投向洞廳入口那無盡的黑暗，仿佛能看到外面通道里留下的狼藉與驚惶，“每一次闖入，每一次破壞的意圖，都在撕裂龍神沉眠的安寧，都在消耗這叢青竹維系地脈的微薄力量，都在加深‘山怨’的刻痕……直至最終，靈脈徹底枯竭，青竹凋零，龍神殘存的意志徹底消散，這片土地也將失去最后的庇護(hù)，重歸荒蕪與暴烈?！?/p>
? ? ? ?他最后的話語，如同冰冷的預(yù)言，沉甸甸地砸在琴瑩的心上。洞廳內(nèi)一片寂靜，只有穹頂“星河”清冷的光輝無聲流淌，映照著墨玉潭水中倒映的點點幽藍(lán)，以及那叢在絕境中依舊頑強(qiáng)綻放著純粹翠色的青竹。這極致的靜謐與美麗之下，卻是搖搖欲墜的脆弱與難以挽回的衰亡。
? ? ? ?就在這時，琴瑩的胸口，緊貼心臟的位置，毫無預(yù)兆地傳來一陣滾燙！
? ? ? ?她下意識地捂住胸口，隔著粗布衣衫，摸到了那件堅硬而熟悉的物件——娘親留給她的那片冰涼鱗片！此刻它卻像一塊燒紅的炭，灼熱得幾乎燙傷她的皮膚！
? ? ? ?她震驚地低頭，顫抖著手，想將它從衣襟內(nèi)掏出。
? ? ? ?白衣人——龍神的化身——的目光瞬間銳利如電，牢牢鎖定了她捂住的胸口位置。他臉上那亙古的平靜第一次被徹底打破，顯露出一種混合了極度震驚、難以置信以及某種……宿命般悸動的復(fù)雜神情！
? ? ? ?“你……”他的聲音帶著一絲極細(xì)微的顫抖，“你身上的氣息……還有這……這龍鱗……”他修長的手指似乎想抬起，卻又在半空中凝滯。
? ? ? ?那塊灼熱的鱗片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牽引，在琴瑩掌心微微震動。一道極其微弱、卻無比純凈的碧綠色光芒，如同蘇醒的螢火，從鱗片的邊緣悄然溢出！
? ? ? ?這光芒出現(xiàn)的剎那，不可思議的事情發(fā)生了！
? ? ? ?那叢一直靜靜佇立的青竹，仿佛受到了某種同源的、溫柔的呼喚，通體猛地一亮！那純粹的翠色驟然變得鮮活、靈動，如同被注入了一股新的生命之泉。修長的竹葉無風(fēng)自動，輕輕搖曳起來，發(fā)出細(xì)微而歡悅的沙沙聲，如同久別的低語。葉片邊緣那圈瑩白的毫光也瞬間明亮了數(shù)倍，如同流轉(zhuǎn)的月華！
? ? ? ?更奇妙的是，墨玉般的深潭水面，那些原本沉靜閃爍的幽藍(lán)星點，此刻也仿佛被喚醒，開始緩慢地、有韻律地明滅起伏，如同無數(shù)深情的眼睛在眨動。整個洞廳，因為這鱗片的微光、青竹的回應(yīng)和潭水的律動，彌漫開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柔而悲傷的生機(jī)。
? ? ? ?龍神的化身，完全怔住了。他碎金色的眼眸中，翻涌著驚濤駭浪。他死死地盯著琴瑩手中那塊散發(fā)著微光的鱗片，又猛地抬頭看向那叢煥發(fā)生機(jī)的青竹，再看向幽光起伏的潭水……最后，他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穿透琴瑩的眼睛，仿佛要在她靈魂深處搜尋某個失落千年的印記。
? ? ? ?“原來如此……”他低聲呢喃，聲音里充滿了宿命般的喟嘆，眼神復(fù)雜得如同破碎的星河，“原來那份契約……那份守護(hù)的承諾……并未斷絕……它一直在等待……以血脈為引……”
? ? ? ?他的目光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審視和難以言喻的悲憫：“告訴我，孩子……你的母親……她叫什么名字？”
? ? ? ?“阿……阿月?！鼻佻搸缀跏窍乱庾R地回答，聲音干澀，“村里人都叫她……月娘?！?/p>
? ? ? ?“月娘……”他重復(fù)著這個名字，如同吟誦一句古老的咒語。那碎金色的眼眸深處，仿佛有無盡的時光碎片在飛速流轉(zhuǎn)、碰撞、重組。最終，所有的波瀾緩緩平息，沉淀為一片深不見底的、帶著無盡追憶與沉重哀傷的寧靜之海。
? ? ? ?他不再言語，只是靜靜地、深深地凝視著琴瑩，又仿佛透過她，凝視著某個早已消逝在歲月長河中的身影。洞廳內(nèi)只剩下青竹搖曳的沙沙聲，和潭水星點明滅的微光。那塊緊貼著她掌心的鱗片，溫度漸漸褪去，光芒也緩緩收斂，恢復(fù)了冰冷的觸感，但那奇異的共鳴感，卻已深深烙印在她的靈魂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