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帶溪的水,清得能瞧見底下每一顆溜圓的鵝卵石。它打山肚子里鉆出來,曲里拐彎地淌過村邊的野地,乖順得跟小羊羔似的。溪水流到下游,讓兩塊頂天立地的大石頭給攔腰抱住了,活像一道石頭搭成的天門洞,村里人都管那兒叫“龍門”。溪水就從那門洞中間,斯斯文文地淌過去。
? ? ? ?可你要是逆著水流往上走,不出半里地,那景兒可就變了天。兩個黑黢黢、深不見底的大水潭子,像大地瞪圓的兩只綠眼睛,死死地盯著天。這倆“眼睛”中間,連著一條彎彎曲曲、滑溜得像抹了油膏的石溝子。村里的老壽星們吧嗒著旱煙袋說,那是神龍嬉戲的“雙龍池”,那滑溜的石溝子,就是神龍打這兒游過,肚皮蹭出來的印子!而咱們村后頭那座大山最隱秘的肚子里,藏著的就是“神龍洞”。都說那洞子最深最深處,窩著一汪寒得刺骨的深潭,是龍的巢穴,龍窩邊上,長著一叢神仙似的青竹子。
? ? ? ?眼瞅著年關將近,天兒凍得石頭都要裂開縫。玉帶溪的水面反常地飄著一層薄薄的白氣,摸上去竟有點溫乎。村里的狗整宿整宿地嚎,跟哭喪似的,天上連只鳥毛都瞧不見了。可村子里頭,人心卻像架在火堆上的干柴,噼里啪啦躁動起來。
? ? ? ?“老秦哥!今年說啥也得成了!”酒肆里,油燈熏得人臉上發(fā)黃,趙瘸子那尖嗓子像錐子,扎得人耳朵疼。他三角眼滴溜溜地轉,掃過圍坐的漢子們,“神龍洞!那叢銀竹子!砍它一截,換來的銀子夠咱全村吃三輩子!那老掉牙的鬼話,嚇唬誰呢?七十年前?骨頭渣子都爛沒了!”
? ? ? ? 被叫做老秦的石匠,膀大腰圓,臉上的橫肉在油燈下像塊生鐵。他哐當一聲把腰里別著的開山斧拍在油膩的桌子上,斧刃磨得雪亮,寒光刺眼?!叭匙诱f得對!怕個球!龍王爺也得講道理!咱們年年供著,誠心誠意去求,他老人家還能不給點面子?”他唾沫星子橫飛,“瞧瞧這斧頭!瞧瞧這供品!”他指了指墻角竹籃里幾個染得紅不紅、紫不紫的雞蛋和幾塊硬邦邦的米糕,“這回,保管成!”
? ? ? ?角落里,葛老爹蜷著身子,像塊風干的樹根。他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老秦腰間的斧頭,枯柴似的手抖得厲害。“使不得……使不得啊……”他聲音沙啞,像破風箱,“祖宗傳下的話……神龍洞右道是龍王爺的寢宮,有去無回!那竹子……是龍王爺心尖尖上的伴兒,碰不得……七十年前那血光……還在眼前晃悠啊……”
? ? ? ?“老葛頭!”老秦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亂跳,臉上橫肉直抖,“又念你那套喪經!七十年前?墳頭草都換了幾茬了!不就是膽小鬼自己嚇破了膽,竹子見了光變了色?那是他們沒福氣!沒沾上龍王爺的仙氣兒!咱們帶著家伙,人多陽氣旺,怕它個鳥!”他唾沫星子幾乎噴到葛老爹臉上。
? ? ? ?酒肆里頓時炸開了鍋,漢子們臉紅脖子粗地嚷嚷:
? ? ? ?“就是!老迷信!”
? ? ? ?“怕死就滾回去抱孫子!”
? ? ? ?“發(fā)財就在今年!干他娘的!”
? ? ? ?喧囂的聲浪里,琴瑩正蹲在玉帶溪邊浣洗幾件舊衣裳。冰冷的溪水刺得她手指發(fā)紅。她生得極好,像開在荊棘叢里的一朵白山茶,清泠泠的,跟村里那些粗手大腳的婦人全然不同。也正因為這,還有她那早逝的、來歷不明的娘親“月娘”,村里閑話像溪邊的蚊子,嗡嗡地繞著她飛。
? ? ? ?她聽見酒肆里的喧鬧,厭惡地蹙起秀氣的眉。手下意識地按了按胸口衣襟里硬硬的小東西——那是娘親咽氣前死死塞給她的,一片指甲蓋大小、冰涼冰涼的物事,形狀像塊小石頭。這會兒,它竟隱隱有些發(fā)燙。
? ? ? ?她抬起頭,望向神龍洞的方向,黑黢黢的山影像個沉默的巨獸。娘親生前也總愛這么望著,眼神幽幽的,像藏著很深很深的苦水,又像是……無盡的眷戀。
? ? ? ?“琴瑩姐,給?!币粋€溫和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是阿巖,村里少有的年輕獵人,眼神清亮。他遞過來一小包用油紙裹著的草藥,“山里采的,止血好使?!彼w快地瞟了一眼神龍洞的方向,壓低聲音,“洞里……聽說邪性,小心點?!?/p>
? ? ? ?琴瑩默默接過,指尖觸到他溫熱的掌心。“嗯。”她低低應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