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出山門!
這四個字,如寒冬臘月的冰水,兜頭澆在了所有狂熱的龍虎山弟子頭上。
那股剛剛?cè)计鸬摹⒆阋苑偬斓淖院琅c狂喜,瞬間被凍結(jié)。
眾人面面相覷,臉上的表情從狂喜到錯愕,再到深深的不解。
為什么?
那可是仙人!是他們龍虎山萬世不朽的榮耀!
不頂禮膜拜,不昭告天下,反而要將其列為禁地,甚至不惜以“逐出山門”作為懲罰?
沒人能理解老天師的用心。
但那股不容置喙的威嚴,讓所有人都不敢開口質(zhì)疑。
他們只能將那份足以撐爆胸膛的激動與好奇,死死地壓回心底,然后對著高臺之上,恭敬地躬身行禮。
“弟子,謹遵天師法旨!”
洪亮的聲音匯聚在一起,響徹山巔,卻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復雜情緒。
老天師疲憊地揮了揮手,不再多言。
他轉(zhuǎn)身,不再理會身后那些心思各異的十佬與各派掌門,邁著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了那條通往后山的小徑。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了他自己那顆正在崩裂的道心之上。
……
龍虎山,后山禁地。
這里并非什么險惡之地,反而風景秀麗,古木參天,幽靜得仿佛能聽見時間流淌的聲音。
一處毫不起眼的瀑布之后,藏著一個被藤蔓遮蔽的洞府。
洞府之內(nèi),別有洞天。
沒有想象中的簡陋,反而布置得十分……舒適。
一張寬大的、由整塊暖玉雕琢而成的石床擺在中央,旁邊還有一個小小的石桌,上面放著幾卷看起來有些年頭的閑書。
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一個看起來只有十六七歲的少年,正四仰八叉地躺在玉床上,眉頭緊鎖,似乎正在做什么不好的夢。
他正是徐飛。
外界的喧囂,終究還是透過層層禁制,化作一絲微不可查的波動,驚擾了他沉睡的靈魂。
“嗯……”
徐飛發(fā)出了一聲不滿的呻吟,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雙眸子,初時還帶著一絲剛睡醒的迷蒙,但只一瞬間,就變得比星空還要深邃,比古井還要幽靜。
他坐起身,伸了個懶腰,骨節(jié)發(fā)出一陣噼里啪啦的脆響。
“吵死了?!?/p>
徐飛皺了皺眉,抱怨了一句。
他閉關六十年,圖的就是個清靜。
怎么今天外面跟趕集似的?
一縷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神念,從他眉心探出,無聲無息地穿透了山石,穿透了空間,瞬間籠罩了整個龍虎山。
下一秒,天道金榜、榜首排名、紅塵仙的注解、外面廣場上那數(shù)千人震驚到扭曲的臉、以及那個正朝自己這邊走來的、氣息熟悉又紊亂的師父……
所有的一切,都在他腦海中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
徐飛的表情,凝固了。
那份慵懶閑適,瞬間被一種名為“臥槽”的情緒所取代。
他抬手,狠狠地捂住了自己的額頭,發(fā)出一聲痛苦的低吟。
“完了?!?/p>
“這下徹底睡不成了?!?/p>
他最怕的是什么?
是麻煩。
他畢生追求的是什么?
是絕對的生命自由,是想睡多久就睡多久,沒人打擾的終極躺平。
可現(xiàn)在,這個該死的天道金榜,把他變成了世界上最大的麻煩源頭。
他幾乎能預想到,從今天開始,自己的清靜日子,將一去不復返。
就在他頭疼欲裂的時候,洞府入口處的禁制,被輕輕觸動了一下。
是老天師的氣息。
徐飛嘆了口氣,事到如今,躲是躲不掉了。
他站起身,對著洞口的方向,隨意地揮了揮手。
那道由他親手布下,足以抵擋十佬級強者狂攻數(shù)日的復雜陣法,便如冰雪消融般,無聲無息地散去了。
洞口的光線照了進來,一個蒼老而又帶著無盡疲憊與復雜情緒的身影,出現(xiàn)在那里。
老天師張之維,一步一步,走了進來。
當他看清洞府內(nèi)那個身影的瞬間,整個人都僵住了。
六十年了。
他以為自己會看到一個白發(fā)蒼蒼,垂垂老矣的中年人,甚至是一具枯骨。
可眼前的,卻依舊是那個少年。
是六十年前,那個嚷嚷著“天賦太差”,跑來后山睡大覺的少年。
樣貌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仿佛歲月在他身上徹底失去了作用。
但那股氣質(zhì)……
老天師的心,猛地一沉。
那不再是少年人的跳脫與懶散,而是一種……無法形容的縹緲與超然。
他就那么隨隨便便地站在那里,卻仿佛與整個世界隔著一層無法逾越的屏障。
他就在眼前,卻又仿佛遠在天邊。
這種感覺,讓張之維這位鎮(zhèn)壓了一個時代的絕頂強者,第一次感到了一種發(fā)自靈魂深處的……敬畏。
他嘴唇蠕動了半天,那顆堅如磐石的道心,此刻亂成了一鍋粥。
震驚、欣慰、自豪、荒誕、苦澀、迷?!瓱o數(shù)種情緒交織在一起,讓他這位百歲老人,竟有些手足無措。
“飛……飛兒……”
老天師終于還是開口了,聲音沙啞干澀,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過的顫抖。
他有千言萬語想問。
想問他這六十年是怎么過的。
想問那金榜上的“紅塵仙”到底是什么。
想問他……為什么這么強。
然而,看著徒弟那張依舊稚嫩,卻又帶著一絲無奈苦笑的臉,所有的問題都堵在了喉嚨里,一個字也問不出來。
徐飛看著自家?guī)煾改歉笨煲佬谋浪榈臉幼?,心里也是一陣發(fā)虛。
他撓了撓頭,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那表情,像極了一個通宵打游戲被家長抓包的學生。
“師父?!?/p>
他上前兩步,小心翼翼地開口。
“那個……您先別激動,您聽我解釋。”
“我真的……我發(fā)誓……”
徐飛的表情無比誠懇,語氣無比真摯。
“我真的只是想睡個安穩(wěn)覺而已。”
“轟!”
這句話,像是一記無形的重錘,狠狠地砸在了老天師的心頭。
如果說之前的金榜內(nèi)容是打敗了他的認知,那么徐飛此刻的這句話,就是把他僅存的那點世界觀,給徹底碾成了齏粉。
睡覺?
就為了睡覺?!
你開辟苦海,架設神橋,修成五大神藏,貫通四極,化脊為龍,最后立于仙臺之巔……
這一切,都只是為了能睡得更安穩(wěn)一點?!
一股強烈到極致的荒謬感,讓老天師眼前陣陣發(fā)黑,他身體晃了晃,差點沒站穩(wěn)。
“睡……睡覺?”
張之維的聲音都變了調(diào),他死死地盯著自己的徒弟,試圖從他臉上找出一絲開玩笑的痕跡。
但他失敗了。
徐飛的臉上,只有真誠,以及“被吵醒了好煩”的真實苦惱。
“是啊?!?/p>
徐飛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開始了他的“解釋”。
“師父您想啊,咱們練炁,多麻煩???又要打坐,又要吐納,炁在身體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累都累死了。睡著了都得小心翼翼,生怕岔了氣?!?/p>
“我就想,有沒有一種辦法,能讓身體自己修煉,我只管躺著就行?!?/p>
“這樣一來,我睡覺的時候,身體它自己就在變強,這不就一舉兩得,省心省力了嗎?”
老天師張了張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腦海中,回蕩著徐飛那套聽起來歪理十足,但結(jié)果卻震撼了整個世界的“懶人理論”。
讓身體自己修煉?
他竟然……真的做到了!
“那……那金榜上說的,什么苦海、神橋、彼岸……”老天師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每一個字都仿佛有千斤重。
“哦,那個啊?!?/p>
徐飛一拍手,像是想起了什么。
“那是我琢磨出來的第一步。我覺得丹田那玩意兒太小了,裝不了多少東西,就把下面給挖空了,弄了個大點的池子,這樣就能存更多的生命精氣了。生命精氣多了,身體自然就好,睡得也香,還不容易生病,一舉多得?!?/p>
“至于神橋彼岸什么的,就是打通池子和身體其他地方的通道而已,榜單上寫得太夸張了?!?/p>
“……”
老天師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挖……挖空了?
他把人體秘藏的“苦海”,說成了“挖個大點的池子”?
把通往超脫的“神橋”,說成是“通道”?
這說的是人話嗎!
“那……那后面的道宮、四極、化龍、仙臺呢?”老天師感覺自己的聲音都在飄。
“那個就更簡單了?!?/p>
徐飛攤了攤手,一臉的“這有什么難的”。
“我覺得心肝脾肺腎也不能閑著啊,就讓它們自己念經(jīng)給自己聽,強身健體。手腳嘛,當然是越結(jié)實越好,這樣翻身的時候不容易抽筋。脊椎是頂梁柱,肯定要弄得結(jié)實點,不然睡塌了怎么辦?”
“至于仙臺……”
徐飛指了指自己的眉心,臉上露出一絲苦惱。
“這個是意外。我本來只是想讓腦子也清凈點,好睡得更沉。誰知道琢磨著琢磨著,就冒出這么個東西,然后就稀里糊涂地成現(xiàn)在這樣了?!?/p>
“師父,您是不知道,成了這個什么‘紅塵仙’之后,想睡個懶覺都難,精神太好了,一點都不助眠,我都后悔了!”
“噗——”
老天師再也忍不住了。
他沒有吐血。
他只是感覺自己的道心,連同他一百多年的苦修,他身為“一絕頂”的驕傲,在這一刻,被自己徒弟這番驚世駭俗的“懶人言論”,給沖擊得支離破碎,渣都不剩了。
他看著眼前這個一臉真誠地抱怨著“成仙影響睡眠質(zhì)量”的徒弟。
又想了想自己這一百多年來,為了追求那虛無縹緲的大道,付出的無數(shù)心血與苦功。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涼,從心底涌起。
老天師伸出顫抖的手,指著徐飛,又指了指自己。
他嘴唇哆嗦了半天,最終,只化作一句發(fā)自靈魂深處的,充滿了無盡迷惘的終極質(zhì)問。
“我這一百多年……到底都練了個什么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