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jiān)護(hù)儀發(fā)出規(guī)律而單調(diào)的“嘀嗒”聲,每一次跳動都像是鈍器敲打在我混沌的神經(jīng)上。意識像沉在濃稠的墨汁里,沉重得抬不起來,每一次試圖掙扎著向上浮起,都被無形的重量狠狠拖拽回去。眼皮灌了鉛,費(fèi)盡了全身的力氣,也只能掀開一條沉重的縫隙。
刺眼的白光猛地扎進(jìn)來,視野里一片模糊的、晃動的慘白,輪廓都是重影。消毒水的味道濃烈得嗆人,霸道地鉆進(jìn)鼻腔,帶著一種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清潔感,卻壓不住另一種更頑固的氣息——一種陳舊鐵銹混合著塵埃的、屬于傷口的腥甜氣味,絲絲縷縷,縈繞不去。喉嚨干得像被砂紙打磨過,每一次微弱的吞咽動作都引發(fā)一陣撕裂的痛楚。
我在哪?發(fā)生了什么?腦子像一團(tuán)被水泡爛的紙漿,混亂,粘稠,完全無法思考。每一個試圖抓住的念頭都瞬間滑脫、碎裂。
“林律?林嶼?你聽得到嗎?能聽見我說話嗎?” 一個刻意壓低的、帶著焦灼的男聲在很近的地方響起,有些耳熟,卻又想不起名字。像隔著厚厚的水層傳來,聽不真切。
“……嗯…” 喉嚨深處勉強(qiáng)擠出一絲氣音,干澀得發(fā)痛。
“醒了!他醒了!醫(yī)生!蘇小姐,林律他醒了!” 那個男聲陡然拔高,充滿了狂喜,隨即是一陣慌亂的腳步聲遠(yuǎn)去。
蘇小姐?這個名字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漣漪。很陌生,卻又帶著某種奇異的、被深埋的熟悉感。仿佛在遙遠(yuǎn)的記憶底層,有人曾無數(shù)次輕柔地念出過它。
身體像散了架,每一塊骨頭都在叫囂著疼痛。我艱難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沉重的脖頸,視線在模糊的視野里艱難地聚焦,掃過慘白的天花板,冰冷的輸液架,最終,落在床邊的方向。
那里坐著一個人影。
一個很瘦削的身影,微微佝僂著背,低著頭,雙手緊緊交握著放在膝蓋上,像一尊凝固的、承受著巨大壓力的石像。長長的黑發(fā)垂落下來,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蒼白的、緊繃的下頜線條。她的肩膀在極其細(xì)微地、難以察覺地顫抖著,仿佛正用盡全力壓抑著什么巨大的東西。一件淺米色的針織開衫松松地裹在她身上,更襯得她單薄得像一片隨時會被風(fēng)吹走的葉子。
就在我的目光終于艱難地、完全地落在她身上的那一瞬間——
砰!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隨即以一種近乎瘋狂的速度擂動起來!咚咚咚咚!聲音大得蓋過了監(jiān)護(hù)儀的滴答聲,猛烈地撞擊著胸腔,震得耳膜嗡嗡作響。一股難以言喻的、洶涌澎湃的熱流猛地從心臟深處炸開,瞬間席卷四肢百骸,驅(qū)散了身體里所有的冰冷和麻木。
一種強(qiáng)烈到無法抗拒的渴望,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近乎本能的歸屬感,毫無預(yù)兆地攫住了我。仿佛在無邊無際的黑暗里漂泊了太久太久,終于看到了一束唯一的光。那個身影,那個輪廓,就是錨,就是岸,就是所有混亂和痛苦盡頭唯一的答案。
喉嚨里那股干澀的灼痛奇跡般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法抑制的沖動。一個詞,一個最簡單又最復(fù)雜的稱謂,毫無阻礙地、自然而然地沖破了干裂的嘴唇,帶著一種連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理所當(dāng)然的親昵:
“老婆?”
聲音嘶啞得厲害,像是砂礫摩擦,卻又清晰得如同驚雷,在這片充斥著消毒水和死亡氣息的寂靜里猝然炸開。
那個一直凝固如石像的身影猛地一顫,像被高壓電流擊中。
她倏地抬起頭!
黑發(fā)向兩側(cè)滑開,露出一張清秀卻寫滿驚愕的臉。眼睛很大,此刻正難以置信地圓睜著,瞳孔深處清晰地映出我病床上狼狽的影子。那張臉很蒼白,眼下帶著濃重的青黑,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微微張著,似乎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她看著我,像在看一個從異世界闖來的、完全無法理解的怪物。
有什么東西從她交握的手中滑脫,無聲地飄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是一張折疊起來的紙,紙張的邊緣有些皺。它像一片失去生命的枯葉,靜靜地躺在那里。
幾乎就在同一時間,那個跑出去叫醫(yī)生的男人沖了回來,身后跟著穿白大褂的醫(yī)護(hù)人員。男人——我模糊地記起他似乎是叫陳陽,我的助理——看到我睜著眼,臉上瞬間爆發(fā)出巨大的喜悅:“林律!太好了!你醒了!感覺怎么樣?有沒有哪里特別疼?”
他的聲音洪亮,充滿了劫后余生的激動,打破了病房里那詭異的、幾乎令人窒息的寂靜。
陳陽的目光掃過床邊僵硬的蘇晚,又落在我臉上,那股喜悅里摻進(jìn)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困惑和猶豫。他似乎想說什么,嘴唇囁嚅了一下,眼神在我和蘇晚之間飛快地游移,像是在衡量什么,最終還是選擇了閉嘴,只是焦急地看著醫(yī)生開始檢查。
醫(yī)生拿著小手電筒檢查我的瞳孔反應(yīng),詢問我的名字、日期、是否能認(rèn)出眼前的人。我頭痛欲裂,大部分問題都只能搖頭。問到蘇晚時,我下意識地又看向她,重復(fù)了一遍那個脫口而出的稱呼:“我老婆?”語氣里帶著自己都覺得奇怪的篤定。
蘇晚的身體再次劇烈地一顫,她避開了我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地面,那只滑落的紙張。她的手指用力地絞緊了開衫的衣角,指節(jié)因?yàn)橛昧Χ撼銮喟咨K龥]有承認(rèn),也沒有否認(rèn),只是那濃密的睫毛像受驚的蝶翼,劇烈地顫抖著。
陳陽站在醫(yī)生身后,臉色變了又變,他張了張嘴,似乎想糾正什么,但目光觸及蘇晚那副搖搖欲墜的樣子,又硬生生把話咽了回去,只是深深地皺緊了眉頭。
醫(yī)生記錄著什么,表情嚴(yán)肅:“林先生,根據(jù)檢查結(jié)果和您目前的情況,初步判斷是嚴(yán)重的腦震蕩和逆行性遺忘。您還記得車禍前的事情嗎?或者更久遠(yuǎn)的?”
我努力回想,但腦海里只有一片令人心慌的空白。名字?工作?家庭?一切都模糊不清,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磨砂的玻璃。只有一種感覺異常清晰——眼前這個沉默的、蒼白的女人,她是我世界里唯一可以抓住的、真實(shí)的存在。那種源自心臟深處的、毫無道理的親近感和依賴感,像藤蔓一樣纏繞著我,成了這片混沌廢墟里唯一堅不可摧的支柱。
“不記得…”我的聲音虛弱而茫然,目光卻固執(zhí)地追隨著蘇晚,像迷失的航船緊盯著唯一的燈塔?!爸挥浀谩俏依掀??!?這句話說出來,連我自己都覺得荒謬,卻又理所當(dāng)然。
蘇晚猛地吸了一口氣,那聲音短促而尖銳,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刺中了。她終于抬起眼看向我,那雙漂亮的大眼睛里,翻涌著我完全看不懂的復(fù)雜情緒——震驚、痛苦、茫然,還有一絲極其微弱、幾乎被絕望淹沒的…難以置信的希冀?她迅速低下頭,肩膀繃得更緊了。
醫(yī)生點(diǎn)點(diǎn)頭,沒有深究這混亂的家庭關(guān)系,只是交代了病情和后續(xù)需要做的檢查,囑咐我多休息,便帶著護(hù)士離開了。
病房里重新安靜下來,只剩下監(jiān)護(hù)儀單調(diào)的滴答聲。陳陽搓著手,有些無措地站在一旁,眼神在我和蘇晚之間來回掃視,充滿了欲言又止的焦慮。
“蘇小姐…”陳陽終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開口,聲音壓得很低,帶著明顯的試探,“林律他現(xiàn)在這情況…記憶錯亂得厲害…你看…”
蘇晚猛地抬起頭,打斷了他。她的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里卻透出一種異乎尋常的、帶著決絕的平靜,像冰封的湖面下暗流洶涌?!瓣愔?,”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現(xiàn)在需要休息。醫(yī)生的話你也聽到了。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說?!?/p>
她的目光飛快地掃過地上那張紙,卻沒有去撿,仿佛那是什么灼人的烙鐵。然后,她重新看向我,眼神復(fù)雜得如同糾纏的亂麻,聲音卻刻意放得柔和了些,帶著一種安撫的意味,雖然那安撫顯得如此僵硬:“你…感覺怎么樣?頭痛嗎?要不要喝水?”
我怔怔地看著她,她的聲音像羽毛拂過心尖,奇異地緩解了身體里叫囂的疼痛和腦子里翻攪的混沌。她叫我“你”,不是“林嶼”,也不是任何別的稱呼,更不是“老公”。但沒關(guān)系,只要她在說話,只要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種心臟被填滿的、奇異的安寧感就回來了。我費(fèi)力地點(diǎn)點(diǎn)頭,喉嚨干得厲害:“…水?!?/p>
陳陽立刻想去倒水,蘇晚卻快了一步。她站起身,動作有些僵硬,走到床頭柜旁拿起水杯和棉簽。她避開我的眼睛,專注地用棉簽蘸了溫水,極其小心地、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潤濕我干裂的嘴唇。她的指尖偶爾會不經(jīng)意地擦過我的下巴,冰涼,帶著細(xì)微的、無法控制的顫抖。每一次輕微的觸碰,都像帶著微弱的電流,讓我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跳一拍。
陳陽站在一旁,看著這一幕,臉上的表情極其復(fù)雜。他幾次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重重地嘆了口氣,無奈地低聲說:“林律,蘇小姐…那我先去處理公司那邊的事情,還有交警隊和保險公司那邊也需要對接。晚點(diǎn)我再過來。” 他頓了頓,又補(bǔ)充道,“林律,你…好好休息,別想太多?!?語氣里充滿了難以言說的擔(dān)憂和糾結(jié)。
他轉(zhuǎn)身離開,輕輕帶上了病房的門。關(guān)門聲很輕,卻像一記重錘,敲在這片只剩下我和蘇晚的空間里??諝馑查g變得更加粘稠而微妙。
蘇晚依舊垂著眼,專注地、小心翼翼地用棉簽潤濕我的嘴唇。那冰涼的觸感和她身上若有似無的、像是某種甜點(diǎn)的淡淡馨香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特的、令人安心的氛圍。我貪婪地汲取著這一點(diǎn)點(diǎn)靠近帶來的慰藉,目光近乎貪婪地描摹著她近在咫尺的側(cè)臉輪廓——微蹙的眉心,挺秀的鼻梁,緊抿著的、沒什么血色的唇。一種強(qiáng)烈的沖動攫住了我,驅(qū)使著我抬起那只沒有輸液的手。手臂沉重得像灌了鉛,帶著傷口被牽動的銳痛,但我不管不顧,用盡全身力氣,指尖顫抖著,終于碰觸到了她放在床邊的手背。
她的手猛地一縮,像受驚的小動物,瞬間離開了我的觸碰范圍。
她終于抬起眼看向我,那雙眼睛里充滿了驚惶和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鹿?!皠e…別這樣?!彼穆曇艉艿?,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你…你好好休息?!?/p>
“老婆…”我固執(zhí)地又叫了一聲,聲音嘶啞,帶著一種連自己都覺得陌生的委屈和依賴,“我疼…頭好疼…” 這不僅僅是身體的痛楚,更是記憶被生生剜去一塊的茫然和恐慌。而此刻,她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蘇晚的身體明顯僵住了。她看著我,眼神劇烈地掙扎著,痛苦、無奈、還有一絲深埋的、連她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覺的心軟。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那洶涌的情緒似乎被強(qiáng)行壓了下去,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她沒有再糾正我的稱呼,只是極輕、極快地嘆了口氣,那嘆息輕得像一聲幻覺。
“睡吧?!彼匦履闷鹈藓灒荛_了我的眼神,聲音放得更柔了些,像是哄一個不懂事的孩子,“睡著了…就不那么疼了。”
那溫柔的聲音像帶著魔力的咒語,奇異地?fù)崞搅松窠?jīng)末梢尖銳的痛楚。巨大的疲憊感排山倒海般襲來,眼皮沉重得再也無法支撐。在徹底陷入昏睡之前,我最后看到的,是她低垂的眼睫,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陰影,還有她那只微微蜷縮在腿邊、剛剛被我碰觸過的手,指節(jié)依舊泛著用力過度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