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漸濃,漢東省的天空顯得格外高遠。
省委副書記辦公室內(nèi),空氣肅穆,光潔的紅木辦公桌后,梁群峰正有條不紊地向秘書交代著下午重要會議的議程。
他聲音平穩(wěn),語速不快,每一個字都帶著久居上位的分量。
對于梁群峰而言,工作早已和生命融為一體,是秩序,也是掌控感的來源。
就在這時,秘書口袋里的手機發(fā)出一陣急促的振動。
秘書看了一眼來電顯示,臉色微微一變,他走到梁群峰身邊,壓低聲音,用氣聲匯報道:“書記,是……是梁老師的電話?!?/p>
梁群峰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這個女兒,一向是他的驕傲,也是他最大的軟肋。
他揮了揮手,示意秘書去接,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接吧,看她又有什么事?!?/p>
秘書走到角落,剛一接通,電話那頭便傳來了梁璐那帶著哭腔的、尖銳的質(zhì)問聲,即便隔著幾步遠,梁群峰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祁同偉出國了!
爸!祁同偉他憑什么能出國留學(xué)!
你當初是怎么跟我保證的?
不是說要讓他在那個山溝里待一輩子,讓他求著我回來嗎?
現(xiàn)在呢?
他跑到燕京去了,現(xiàn)在還要出國了!
你怎么辦的事!”
電話里的聲音時而憤怒,時而委屈,翻來覆去只有一個意思:她感覺自己被拋棄了,被那個她以為能牢牢掌控在手心的男人,用一種她完全無法理解的方式,徹底地羞辱了。
秘書的表情十分尷尬,他拿著發(fā)燙的手機,求助似的望向梁群峰。
梁群峰心中嘆了口氣,從秘書手里接過了電話。
他清了清嗓子,用盡可能溫和的聲音說道:“璐璐,我是爸爸?!?/p>
電話那頭猛地一頓,持續(xù)了數(shù)秒的死寂后,梁璐積攢的所有情緒瞬間決堤,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像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爸!他走了!他就這么走了!
一句話都沒跟我說,就跑到燕京去了!
現(xiàn)在還要出國!
他是不是永遠都不回漢東了?
他是不是就這么把我忘了?”
她的哭訴雜亂無章,一會兒埋怨祁同偉的絕情,一會兒又開始遷怒自己的父親:“爸,你為什么不給燕大打個招呼?
你不是省委副書記嗎?
整個漢東誰不給你面子?
只要你一句話,燕京大學(xué)難道還不把你放在眼里嗎?
為什么不攔住他!”
秘書見狀,悄無聲息地退出了辦公室,并體貼地帶上了厚重的木門。
辦公室內(nèi),只剩下梁群峰和女兒的哭訴聲。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著樓下川流不息的車輛。初秋的陽光照在身上,卻驅(qū)不散心頭那份源自血脈的疼惜。
“璐璐,你聽爸爸說,”
他的聲音沉穩(wěn)而有力,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那里是燕大,是燕京啊?!?/p>
他沒有說出口的是,當初得知祁同偉毅然決然地放棄了體制內(nèi)的工作,以筆試第一的成績考入燕京大學(xué)法學(xué)院研究生時,他內(nèi)心的震驚甚至超過了憤怒。
他設(shè)想過祁同偉的所有反應(yīng):或是頹唐絕望,或是卑微乞求,甚至是通過高育良來向自己求情。
但他唯獨沒有想到,那個在他看來一無所有的年輕人,竟有如此的魄力和決絕,敢于跳出漢東這盤棋,去一個更廣闊的戰(zhàn)場上,重新開始。
那一刻,梁群峰甚至對那個未曾謀面的年輕人,產(chǎn)生了一絲夾雜著欣賞的佩服。
這是一種強者對另一種強者的認同,與立場無關(guān)。
“燕大那種地方,龍盤虎踞,水深不可測。
爸爸的手,伸不了那么長?!?/p>
他對著話筒,說出了實話。這既是解釋,也是教導(dǎo),“你以為爸爸不想管嗎?
可是在燕京,一個省委副書記的頭銜,并沒有你想象中那么管用。
那里的關(guān)系盤根錯節(jié),任何一個不起眼的教授,背后都可能站著我們?nèi)遣黄鸬娜宋铩?/p>
爸爸不能為了你的意氣用事,拿我們梁家的政治前途去冒險。
你懂嗎,璐璐?”
心疼女兒是一方面,但他內(nèi)心深處更清楚,祁同偉這一步棋走得太高明,也太狠。
他不僅擺脫了自己和梁家的控制,更以一種無可指摘的方式,站到了一個梁群峰也必須仰望的平臺上。
那個年輕人,已經(jīng)不是他能隨意拿捏的棋子了。
與此同時,京州市檢察院的家屬樓里,氣氛卻截然不同。
陳海剛一進門,就興沖沖地把這個從漢大同學(xué)那里聽來的“特大新聞”告訴了父親。
“爸!您猜怎么著?
祁同偉,就是我跟您提過的那個學(xué)生會主席,我們漢大政法系上一屆的傳奇學(xué)長,他要去國外做交換生了!
燕京大學(xué)的公派名額,厲害吧!”
客廳里,頭發(fā)花白但精神矍鑠的陳巖石正戴著老花鏡,聚精會神地研究著一摞案卷材料。
聽到兒子的話,他只是從鼻腔里“嗯”了一聲,便沒了下文,仿佛這只是件無足輕重的小事。
陳海卻意猶未盡,自顧自地坐到父親身邊,絮絮叨叨地說著:“真是沒想到啊,我一直以為學(xué)長會不甘心,會想辦法調(diào)回省城。
誰能想到他竟然選擇了繼續(xù)求學(xué)深造,而且還是燕大!
這條路可比回漢東難走多了?!?/p>
也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陳巖石才緩緩抬起頭,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淡淡地說了一句:“在哪里,不都是為了過日子?!?/p>
“那可不一樣!”
陳海立刻反駁道,他覺得父親沒有理解這件事的特殊意義,“爸,換做別人,或許是這樣。
但放在祁同偉學(xué)長身上,那就不一樣!
他可是我們漢大的天之驕子,當年的風(fēng)云人物!
畢業(yè)的時候所有人都以為他會留在省廳,前途無量。
可誰能想到,就因為得罪了梁書記的女兒,就偏偏被分配到了全省最偏遠的那個巖臺縣司法所!
那地方,簡直就是流放!”
陳海的語氣里充滿了對人才被埋沒的惋惜與不平。
聽到“梁書記”三個字,陳巖石的眼神驟然變得銳利起來,他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冷笑。
他冷哼一聲,一字一頓地說道:
“還不都是趙立春培養(yǎng)出來的好手下!”
一句話,如同一道驚雷,讓陳海瞬間愣住了。
他原本只看到了個人恩怨和兒女情長,卻從未將這件事與漢東省那位一手遮天的“土皇帝”聯(lián)系起來。
父親這句看似不經(jīng)意的話,卻瞬間揭開了表象之下的政治邏輯。
是啊,若不是趙立春治下的漢東官場形成了這種“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風(fēng)氣,梁群峰又怎敢如此肆無忌憚地動用權(quán)力,去報復(fù)一個無權(quán)無勢的年輕人?
祁同偉的個人命運,不過是這潭深不見底的政治渾水中,一圈小小的漣漪罷了。
漢東大學(xué),政法系的辦公樓。
高育良剛結(jié)束了一堂《比較政治學(xué)》的課程,他端著保溫杯,正準備回辦公室休息片刻。
他喜歡這種感覺,在講臺上揮灑自如,下面坐著一雙雙充滿求知欲的年輕眼睛。
這讓他有一種塑造未來、傳承思想的滿足感。
他剛推開辦公室的門,一道身影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闖了進來,連門都沒敲。
“高老師!高老師!大新聞!”
來人正是侯亮平,他臉上洋溢著毫不掩飾的興奮,“您聽說了嗎?祁同偉學(xué)長,要去國外留學(xué)了!
我就說嘛,是金子總會發(fā)光的,梁家也困不住他!”
侯亮平期待地看著自己的老師,希望從他臉上看到同樣的驚喜和贊許。
然而,高育良的反應(yīng)卻讓他大失所望。
這位漢東大學(xué)政法系的掌舵人,只是平靜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擰開保溫杯,不緊不慢地吹了吹熱氣,輕輕呷了一口。
“這件事,同偉在走之前,已經(jīng)打電話跟我說過了?!?/p>
高育良的語氣波瀾不驚,仿佛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他抬起眼,看著自己這個同樣得意、但性格卻與祁同偉截然不同的學(xué)生,心中百感交集。
對于祁同偉的選擇,他嘴上說著尊重,內(nèi)心深處其實并不完全認同。
作為一個深諳政治博弈藝術(shù)的學(xué)者型官員,高育良更信奉“曲線救國”的哲學(xué)。
在他看來,祁同偉的選擇太過剛硬,也太過理想化。
大丈夫能屈能伸。
如果朝著梁群峰短暫地低一低頭,甚至接受那樁沒有愛情的婚姻,就能立刻換來一條通往權(quán)力中樞的捷徑,換來一片更廣闊的天空,又何樂而不為呢?
暫時的忍辱負重,是為了將來能將更多的人踩在腳下,是為了能實現(xiàn)更大的政治抱負。
可祁同偉卻選擇了最難、也最不可控的一條路。
他跳出了漢東,跳出了高育良所熟悉和擅長的棋局。
這讓高育良感到一絲失落,仿佛一件本該屬于自己的、最完美的藝術(shù)品,被人用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奪走了。
他望著窗外漢大校園里那片熟悉的操場,目光變得深邃悠遠。
那個曾經(jīng)在操場上石破天驚一跪的青年,終究是沒能出現(xiàn)在這個時空。
這一世的他,選擇了站著,走向一個連他高育良也無法預(yù)知的遠方。
這盤棋,從一開始,就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