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之間，地獄與天堂便已涇渭分明。
他沒有絲毫的拖泥帶水。
第二天一早，他就找到了正在院子里打太極的老所長王富貴。
晨光熹微，將老所長悠然自得的身影拉得很長。
“王所長，我想跟您請幾天假?！逼钔瑐サ淖藨B(tài)放得很低，語氣也十分誠懇。
“哦？有事？”老所長收了招式，慢悠悠地問道。
“是這樣，”
祁同偉早已想好了說辭，“出來得急，沒跟家里父母說一聲，他們該惦記了。
而且，我也沒想到這山里頭，九月份天就這么涼，想回家拿些厚實的隨身衣物?！?/p>
這個理由合情合理，無懈可擊。
老所長聽了，果然沒有絲毫懷疑，反而露出了然的笑容：“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
年輕人剛參加工作，是該回家看看，讓父母也高興高興。
你放心去，這邊沒什么要緊事，慢慢來，不著急?！?/p>
“謝謝所長?！?/p>
祁同偉深深地鞠了一躬。
這一躬，既是感謝他的通融，也是在向這個困了他一生的起點，做最后的告別。
從偏遠的山區(qū)回到漢東省城，一路轉(zhuǎn)車顛簸，已經(jīng)是三天之后。
當(dāng)祁同偉再次站在這座熟悉的城市街頭時，他滿身風(fēng)塵，眼中卻沒有半分疲憊，只有即將掙脫牢籠的興奮與銳利。
他沒有回漢東大學(xué)，更沒有去聯(lián)系任何人。
他找了一家在當(dāng)時還算新生事物的“網(wǎng)吧”，從口袋里掏出所剩不多的幾百塊錢，開了一臺嗡嗡作響的電腦。
屏幕上，那個撥號上網(wǎng)的圖標和刺耳的連接聲，將他瞬間拉回了這個嶄新又充滿機遇的時代。
他熟練地打開搜索頁面，開始查詢京城各大名校的政法專業(yè)信息。
看著那些日后如雷貫耳的名字，此刻還只是以樸素的文字和像素模糊的圖片呈現(xiàn)在網(wǎng)頁上，祁同偉生出一種掌控未來的奇妙感覺。
他的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敲擊著，最終，一個名字躍入了眼簾，讓他呼吸為之一滯——周維清。
網(wǎng)頁上，是燕京大學(xué)法學(xué)院的教師介紹。周維清的名字下面，頭銜很簡單：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
照片上的他，大約四十歲左右，戴著一副金絲眼鏡，面容儒雅，眼神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
就是他！
祁同偉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
前世，當(dāng)他已經(jīng)是漢東省公安廳廳長時，曾有幸去燕京參加一次全國性的緝毒工作會議。
在那次會議上，他遠遠地見過一次周維清。
那時的周維清，早已不是一名單純的學(xué)者，而是身居高位，其能量和影響力，甚至已經(jīng)可以比肩趙立春，隱隱中，似乎還要更進一步。
當(dāng)時，祁同偉只是從旁人的只言片語中，窺見了這位大人物的冰山一角，但即便是那一角，也只能用“深不可測”四個字來形容。
他清楚地記得，有人在私下里議論，說周教授的每一步，都踩在了時代最精準的節(jié)點上。
而現(xiàn)在，這位未來的巨擘，還只是一位在象牙塔中教書育人的正牌教授。
這，就是他的機會！是他祁同偉擺脫梁家，擺脫漢東，一飛沖天的最大機會！
他找來紙和筆，一筆一劃，鄭重地將周維清教授的研究生公開報名電話和聯(lián)系方式，工工整整地抄寫了下來。
接下來的兩個多月，祁同偉徹底從所有人的視線中消失了。
他沒有回那個偏遠的司法所，也沒有再聯(lián)系高育良。
他用身上最后的錢，在省城一個偏僻的城中村里租了一間最便宜的單間，將自己完全封閉起來。
從預(yù)報名開始，到正式報名確認，再到長達數(shù)十天的備考。
他以一種近乎自虐的方式，將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書山題海之中。
上一世，他本就是漢大的高材生，底子極好，又有著遠超這個時代的閱歷和對政策走向的精準把握。
兩相疊加，效果是驚人的。
他就像一塊干涸的海綿，瘋狂地吸收著知識。那些枯燥的法條、深奧的理論，在他眼中，都化作了通往權(quán)力之巔的階梯。
功夫不負有心人。
他以筆試第一的優(yōu)異成績，毫無懸念地殺入了考試的最后一輪——面試。
當(dāng)祁同偉推開燕京大學(xué)法學(xué)院那間古樸的會議室大門時，他知道，決定命運的時刻到了。
會議室里，長條桌后坐著一排面試官，個個都是國內(nèi)法學(xué)界的泰山北斗。
而坐在最中間的，正是周維清。
他正面迎向周維清的目光，在那一瞬間，他感受到了一股無形的，卻又排山倒海般的氣勢。
那是一種純粹由學(xué)識、智慧和格局凝聚而成的威壓，不帶半分官氣，卻比他前世見過的任何人都要強大。即便是那位讓他感到高山仰止的沙瑞金書記，在這股氣勢面前，似乎也稍遜一籌。
祁同偉的心中非但沒有畏懼，反而涌起一股強烈的興奮。
這才是他要追隨的人！
“祁同偉同學(xué)，請坐?！敝芫S清的聲音很溫和，但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祁同偉拉開椅子坐下，腰桿挺得筆直。
周維清翻看著他的資料，目光在他的籍貫和本科院校上停留了片刻，隨即抬起頭，問出了第一個問題，這個問題看似平淡，卻暗藏機鋒。
“如果學(xué)校給你一個公派留學(xué)的機會，學(xué)成之后，你會不會回來？”
滿室寂靜。
其他幾位教授也都饒有興致地看著他，等待著他的答案。
祁同偉沒有絲毫猶豫，他的目光清澈而堅定，迎著周維清的審視，一字一句地說道：“我會回來。”
他頓了頓，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力量，“在這里，我想借用前輩的一句話來回答您的問題——師夷長技以制夷！”
擲地有聲！
周維清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許，他微微頷首，示意他繼續(xù)。
然后，他問出了第二個問題。
“我看過你的筆試答卷，非常出色。
那么，你認為，相比較于其他同樣優(yōu)秀的學(xué)生，你最大的優(yōu)勢，在哪里？”
這個問題，直指核心。
祁同偉的腦海中，瞬間浮現(xiàn)出無數(shù)的畫面。
他看到了那個從貧窮的山村里走出來，滿懷壯志的少年；
他看到了那個在漢大操場上，為了前途驚天一跪的青年；
他看到了那個在權(quán)力的階梯上步步高升，逐漸迷失自己的公安廳長；
他看到了那個在孤鷹嶺上，飲彈自盡的悲劇英雄……最后，所有的畫面都定格在了此刻，定格在了這個重生之后，坐在周維清面前，渴望抓住命運咽喉的自己。
他沉默了。
這一分鐘的沉默，漫長得仿佛一個世紀。
會議室里的氣氛開始變得有些微妙，旁邊的一位老教授微微皺起了眉頭，似乎對他的遲疑有些不滿。
唯有周維清，臉色不變，依舊平靜地看著他，仿佛在欣賞一塊璞玉，等待著他自己綻放出光芒。
祁同偉在想，如果這一切，發(fā)生在一個他并不熱愛的國度，他會有出頭的機會嗎？
答案是沒有！
是這片他曾經(jīng)背叛過，也為之付出過生命的土地，給了他一個底層人物向上攀爬的縫隙，給了他犯錯、失敗、甚至重來的機會！
他緩緩抬起頭，所有的復(fù)雜情緒，所有的前塵往事，最終都匯聚成了一句無比簡單，卻又無比沉重的話。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回蕩在每個人的耳邊。
“我的優(yōu)勢是，”他看著周維清，目光坦蕩而赤誠，“我愛我的祖國！”
沒有豪言壯語，沒有復(fù)雜的理論闡述，只有這最樸素的七個字。
然而，這七個字里，包含了他兩世為人的全部感悟。
一個真正從底層摸爬滾打，攀上過頂峰，又跌落過深淵的人，才最明白，腳下這片土地，究竟意味著什么。
“啪！”
一聲清脆的鼓掌聲響起，打破了滿室的寂靜。
是周維清。
他站起身，臉上露出了面試開始后的第一個笑容，那笑容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欣賞?！昂芎?。你可以回去了，等通知吧?！?/p>
一個星期后，一張來自燕京大學(xué)法學(xué)院的研究生錄取通知書，和一份通過交換生資格初審的通知，被送到了祁同偉在城中村租住的那個小單間里。
他握著那兩張薄薄的，卻重如千鈞的紙，走到了窗前。
窗外，是嘈雜而充滿生機的市井。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的人生，將徹底改寫。
與此同時，燕京，一處幽靜的四合院里。
周維清正陪著一位頭發(fā)花白，精神矍鑠的老人下棋。
“爸，今天面試，我碰到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學(xué)生?！?/p>
周維清落下一子，笑著說道。
“哦？”
老人抬起頭，“能讓你說有意思的年輕人，可不多見。”
周維清將祁同偉在面試時的兩個回答，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老人聽完，捻著胡須，沉默良久，才緩緩開口：“愛國……這兩個字，現(xiàn)在很多年輕人會說，但能真正懂的，不多了。
這個叫祁同偉的孩子，有點意思。
他心里，有故事，也有敬畏。”
周維清點了點頭，目光望向院中那棵枝繁葉茂的石榴樹，若有所思地說道：“是啊。
他讓我有了一點不一樣的感觸。
爸，我在學(xué)校帶了這么多年學(xué)生，紙上談兵久了，或許……也該親自到實踐中去走一走了?！?/p>
棋盤上，風(fēng)云變幻，一如窗外，那個正在悄然變革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