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號,夏稚魚!”
工作人員的聲音穿透嘈雜。
我猛地睜開眼。眼底一片清明,再無之前的迷茫和恐懼。
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那條簡單的、洗得有些發(fā)白的素色旗袍,這是我能找到的、最接近蘇翎落魄舞女氣質(zhì)的衣服。
然后,我邁步走向那扇緊閉的試鏡室大門。
門打開的瞬間,一股混合著煙味、咖啡味和紙張油墨味的復(fù)雜氣息撲面而來。
巨大的會議桌后面,坐著五六個人,正中間那位頭發(fā)花白,面容清癯,眼神銳利如鷹隼的老者,正是張巖山導(dǎo)演。
他旁邊坐著的幾個副導(dǎo)演和制片人,也都是圈內(nèi)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铩?/p>
我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卻在掠過張導(dǎo)旁邊那個位置時,猝不及防地頓住了。
那里坐著一個男人。
他穿著剪裁極好的深灰色羊絨衫,姿態(tài)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微微低著頭,手里拿著一支筆,似乎在面前的劇本上寫著什么。
側(cè)臉的線條在會議廳頂燈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清晰流暢,鼻梁高挺,下頜線利落得如同雕刻。他并沒有刻意散發(fā)什么氣場,但那種沉靜的存在感,卻像一塊磁石,牢牢地吸引著人的視線。
是商時序。
這個名字像一道無聲的驚雷,在我腦海里炸開。
三屆金翎獎影帝,票房口碑雙保障,圈內(nèi)公認(rèn)的演技天花板和行走的“人形荷爾蒙”,他怎么會在這里?他難道是《潛伏者》的男主角?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攥緊,漏跳了一拍。巨大的壓迫感瞬間襲來。我強迫自己移開目光,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走到場地中央,對著評審席微微鞠躬。
“各位老師好,我是演員夏稚魚,試鏡角色蘇翎。”
聲音平穩(wěn),帶著一絲屬于蘇翎的、刻意維持的平靜下的沙啞。
張巖山導(dǎo)演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落在我身上,沒有任何多余的情緒,只有純粹的審視。
他旁邊的選角導(dǎo)演開口:“開始吧,劇本片段第17頁,蘇翎在舞廳得知弟弟死訊后的獨舞?!彼D了頓,補充道,“顧老師會配合你演遞消息的侍者?!?/p>
商時序……配合我?
這個認(rèn)知讓我的神經(jīng)瞬間繃緊到了極致。我深吸一口氣,再緩緩?fù)鲁?,再次抬眼時,眼神已經(jīng)變了。
喧鬧的舞廳樂聲仿佛在耳邊響起。
我微微揚起下巴,臉上掛上屬于“蘇翎”那帶著一絲慵懶和風(fēng)情的笑容,身體隨著并不存在的音樂輕輕搖曳,眼神流轉(zhuǎn)間,帶著刻意討好的媚意,卻在無人注意的角落,飛快地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空洞。
這時,商時序站了起來。
他放下筆,緩步向我走來。沒有刻意的表演,只是自然地切換了身份,他手里仿佛托著一個無形的托盤,步履沉穩(wěn),臉上是侍者應(yīng)有的、帶著點距離感的恭敬。
他走到我身邊,微微欠身,聲音不高,卻清晰地送入我的耳中,帶著一種刻意壓低的、公式化的語調(diào):“蘇小姐,有您的急電。”同時,他抬起空著的那只手,做出遞送一張便簽的動作。
那一瞬間,我臉上的笑容驟然凝固。
仿佛有冰冷的電流從頭頂瞬間貫穿腳底,血液在剎那間凍結(jié)。周圍所有虛幻的喧囂,舞曲的靡靡之音、賓客的談笑風(fēng)生,如同潮水般急速褪去,整個世界被按下靜音鍵,陷入一片死寂的真空。
我伸出去接“便簽”的手停在半空,指尖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視線死死地釘在商時序那只空握的、象征性地遞出“噩耗”的手上。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凝滯,身體里的力氣被瞬間抽空,脊背卻僵硬地挺直著,像一尊被驟然凍結(jié)的雕像。
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種瀕死的灰白。
精心描畫的媚笑還僵在嘴角,眼底是難以置信的茫然,像被重錘擊懵了頭。
隨即,巨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悲慟如同黑色的海嘯,從那雙空洞的眼底最深處瘋狂地翻涌上來。
沒有臺詞,沒有嘶喊。
只有那無法用言語描述的、瞬間被徹底擊垮的眼神,和那只停在半空中、抖得如同秋風(fēng)落葉的手。
商時序保持著遞送的動作,目光平靜地注視著我,那眼神銳利如手術(shù)刀,精準(zhǔn)地剖析著我臉上每一絲細(xì)微的、崩潰的痕跡。
他沒有任何多余的引導(dǎo)或干擾,穩(wěn)穩(wěn)地立在那里,提供著對手戲演員所需的支點。
死寂在空氣中蔓延,沉重得令人窒息。
幾秒鐘后,我那只停在半空、劇烈顫抖的手,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仿佛骨骼都在呻吟的滯重感,收了回來。
不是接過那張不存在的“死亡通知書”,而是五指猛地蜷縮起來,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用力到指節(jié)發(fā)白,仿佛要捏碎那無形的噩耗。
然后,我的身體動了。
不再是屬于蘇翎的、帶著職業(yè)性搖曳的步伐,而是像一具被無形絲線操縱的木偶,僵硬地、踉蹌地,向場地中央挪動了幾步,腳步虛浮,仿佛踩在云端,又像踏在刀尖。
站定。
緩緩地,抬起頭。
空洞的目光越過商時序,越過評審席,投向虛空中的某一點。
那里,仿佛有她相依為命的弟弟,那個支撐她在亂世中活下去的最后一點微光。而此刻,那點光,熄滅了。
嘴角,那抹僵死的媚笑,極其詭異、極其緩慢地向上拉扯,形成一個比哭還要慘烈百倍的弧度。
那不是笑,是心被徹底撕碎后露出的猙獰傷口,淚水,毫無征兆地、洶涌地從那雙空洞死寂的眼睛里決堤而出,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冰冷的地板上,卻悄無聲息。
沒有音樂。
沒有伴奏。
在會議廳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里,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視下,我跳起了那支死亡之舞。
身體不再是搖曳生姿的舞步,而是變成了痛苦本身扭曲的形狀。
每一個旋轉(zhuǎn)都帶著瀕死天鵝般的凄美和掙扎,每一次跌倒都像是靈魂被狠狠摔碎在地,手臂的伸展不再是邀約,而是向絕望的抓握和控訴。
腳尖繃直,點地,再旋轉(zhuǎn),動作里充滿了被巨大悲慟撕裂后的支離破碎感,汗水混著淚水,在臉上肆意流淌,浸濕了額發(fā),黏在蒼白的臉頰上。
那不是表演,那是靈魂在燃燒,在祭奠,在絕望的灰燼中試圖重新凝聚起一絲對抗命運的孤勇。
舞步漸漸從最初的崩潰無序,轉(zhuǎn)向一種帶著毀滅氣息的、近乎瘋狂的節(jié)奏。
每一次旋轉(zhuǎn)都更加用力,每一次跌倒都更快地爬起。眼神里的空洞被一種灼熱的、近乎偏執(zhí)的光芒取代。
那支舞,跳盡了生離死別的所有重量。
最后一個動作。我高高地、仿佛用盡生命最后一絲力氣揚起手臂,身體繃成一道向后仰倒的、脆弱又決絕的弧線,定格在那里。
眼神直直地刺向虛無的上方,帶著一種被徹底掏空后的平靜,以及那平靜之下,永不屈服的、冰冷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