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金鎖鏈貫穿肩胛骨的時候,云弈沒吭聲。
只有牙關(guān)深處,碾碎了一縷鐵銹味的悶哼,瞬間被角斗場四周山呼海嘯的嘶吼吞沒。鎖鏈另一頭,系在看臺最高處,妖皇灼淵座前一根冰冷猙獰的盤龍金柱上。他像一件戰(zhàn)利品,更像一條被強行釘在砧板上示眾的魚。
妖皇灼淵斜倚在王座里,暗金的重瞳漠然掃過場中,指尖在冰冷的扶手上敲了敲。那聲音不大,卻奇異地壓過了萬妖的喧囂,如同寒冰投入沸油,整個角斗場瞬間死寂下來。無數(shù)雙嗜血、興奮、殘忍的眼睛,齊刷刷聚焦在看臺最高處,聚焦在王座前那個被鎖鏈貫穿、如同祭品般被展示的人族身影上。
“云弈。”灼淵的聲音不高,卻帶著金石摩擦般的質(zhì)感,清晰地滾過每一個角落,鉆進每一只妖族的耳朵里,“活過三場,孤便賜你自由。離開十方妖域,再不踏入?!?/p>
自由。
這兩個字像淬了蜜的毒針,狠狠扎進云弈早已麻木的心口。他垂著頭,散亂的黑發(fā)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緊抿成一條蒼白直線的唇,還有下頜一道已經(jīng)干涸發(fā)黑的血痕。鎖鏈的每一次輕微晃動,都牽扯著肩胛骨被貫穿的傷口,帶來一陣深入骨髓的鈍痛和灼熱。那是妖皇金烏真炎熔鑄的鎖鏈,不僅鎖住他的身體,更在緩慢地、持續(xù)地?zé)扑撵`力根基。
他緩緩抬起頭。
看臺上,是妖皇灼淵那張威嚴冷酷、毫無波瀾的臉,暗金重瞳里映不出任何憐憫。視線再往下掃去,是密密麻麻、形態(tài)各異、獠牙畢露的妖族面孔,每一雙眼睛里都燃燒著純粹的、毫不掩飾的殺戮渴望。他們是來看戲的,看一場注定血腥的處刑。
而角斗場對面,沉重的黑曜石閘門正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緩緩向上拉起。閘門尚未完全升起,一股濃烈的、混雜著腐爛血肉和硫磺氣息的腥風(fēng)已經(jīng)撲面而來,熏得人幾欲作嘔。閘門之后,兩點猩紅的光芒驟然亮起,如同地獄深處睜開的眼睛,死死鎖定了場中被鎖鏈?zhǔn)`的渺小身影。粗重的喘息聲如同破舊的風(fēng)箱,帶著粘稠的濕意,在死寂的場中回蕩。
鐵鱗蜥,成年的。覆蓋全身的漆黑鱗片在幽暗的光線下閃爍著金屬般的冷光,粗壯的尾巴拖在身后,掃過地面時留下深深的凹痕。它張開布滿交錯獠牙的巨口,粘稠的涎液順著嘴角滴落,在地面腐蝕出嘶嘶作響的白煙。那雙猩紅的豎瞳里,只有純粹、原始的饑餓與破壞欲。
“第一場?!毖首?,一個穿著暗紅鱗甲、面如枯木的侍從官用毫無感情的聲音宣布。
閘門轟然洞開!
鐵鱗蜥龐大的身軀爆發(fā)出與體型不符的驚人速度,如同一道貼地卷起的黑色狂飆,裹挾著令人窒息的腥風(fēng),直撲場中央的云弈!沉重的腳爪踏碎地面,碎石飛濺。那布滿獠牙的巨口張開到極限,喉嚨深處涌動的腥風(fēng),仿佛下一瞬就能將渺小的人族撕成碎片!
看臺上瞬間爆發(fā)出震耳欲聾的狂嘯,那是嗜血本能的集體狂歡。
云弈瞳孔驟然縮緊!
鎖鏈的長度,僅僅夠他在半徑不足三丈的狹小范圍內(nèi)移動。鐵鱗蜥龐大的陰影已經(jīng)籠罩下來,腥臭的氣息幾乎噴在他的臉上。死亡的氣息,冰冷而粘稠。
就在那布滿倒刺的腥臭長舌如同毒鞭般卷向他頭顱的瞬間,云弈動了!
他沒有后退,更沒有試圖格擋那足以開碑裂石的巨爪。身體在極限的壓迫下爆發(fā)出一種近乎本能的反應(yīng),仿佛與生俱來的戰(zhàn)斗記憶被喚醒。他猛地矮身,不是向后,而是向前!貼著那橫掃而來的粗壯前肢下方,以一個險到極致的角度,如同沒有骨頭的泥鰍般滑了進去!
鐵鱗蜥顯然沒料到這渺小的獵物竟敢主動鉆進自己攻擊范圍的內(nèi)圈。它揮出的前爪落空,巨大的慣性讓它龐大的身軀出現(xiàn)了一絲微不可察的失衡前傾。
就是現(xiàn)在!
滑入內(nèi)側(cè)的云弈,眼中最后一點屬于“人質(zhì)”的怯懦消失殆盡,只剩下冰原般的冷靜與狠厲。他左手五指如鉤,閃電般探出,并非攻擊堅硬的鱗片,而是精準(zhǔn)無比地摳向鐵鱗蜥前肢腋下關(guān)節(jié)處——那里覆蓋的鱗片相對細密,且連接處存在一絲縫隙!
“噗嗤!”
一聲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悶響!云弈的指尖帶著殘存的一絲微薄靈力,如同燒紅的鐵釬,硬生生刺穿了那層相對薄弱的鱗甲縫隙,深深摳進了鐵鱗蜥關(guān)節(jié)的肌腱之中!
“吼——!”
鐵鱗蜥劇痛之下發(fā)出震天動地的慘嚎,整個上半身因劇痛和關(guān)節(jié)受制猛地向一側(cè)歪斜。它瘋狂甩動頭顱,試圖用獠牙撕咬貼身的云弈。
而云弈,借著摳住關(guān)節(jié)肌腱的左手作為支點,整個人如同猿猴般旋身而起!沉重的赤金鎖鏈被他掄動起來,帶著呼嘯的風(fēng)聲,狠狠砸向鐵鱗蜥因劇痛而大張的口腔內(nèi)部——那沒有鱗甲保護的柔軟上顎!
“砰!”
沉悶的撞擊聲被鐵鱗蜥更凄厲的吼叫淹沒。鎖鏈砸碎了口腔內(nèi)壁的嫩肉,甚至崩斷了幾顆獠牙的根部!腥臭的污血混合著涎液狂噴而出。
劇痛徹底激怒了這頭兇獸。它完全放棄了防御,僅剩的兇性徹底爆發(fā)!龐大的身軀不顧一切地瘋狂扭動、翻滾,試圖用純粹的力量和體重碾死身上的蟲子!地面被它沉重的身軀砸得轟隆作響,碎石塵土飛揚。
云弈像狂風(fēng)巨浪中的一葉小舟,死死摳住那處關(guān)節(jié),身體被巨獸狂暴的力量瘋狂甩動、撞擊!每一次砸落地面,都震得他五臟六腑仿佛移位,喉頭腥甜不斷上涌。肩胛處鎖鏈貫穿的傷口更是被劇烈牽扯,金色的真炎灼燒感順著骨骼蔓延,幾乎要將他的意志焚毀。
視野被汗水、塵土和血污模糊,耳邊只有兇獸的咆哮和自己骨骼不堪重負的呻吟。
不能松手!松手就是粉身碎骨!
他咬緊牙關(guān),牙齦幾乎滲出血來。右手在鐵鱗蜥翻滾的間隙,猛地探入懷中,摸出一枚寸許長、邊緣磨得極其鋒利的黑色骨片——那是他昨天在角斗場角落的尸骸堆里,偷偷磨制的。
鐵鱗蜥又一次狂暴地翻滾,試圖將他壓在身下!云弈眼中厲色一閃,借著兇獸翻滾的力量,身體猛地向上躥起,右手緊握的骨片,如同最惡毒的毒蛇之牙,帶著他身體下墜的全部重量和凝聚的微薄靈力,狠狠刺向鐵鱗蜥那只因劇痛而充血、完全暴露在他面前的猩紅豎瞳!
“噗!”
這一次的入肉聲,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粘稠和脆響。
骨片深深貫入眼球,直至沒柄!
“嗷——?。?!”
無法形容的凄厲慘嚎撕裂了角斗場的空氣!鐵鱗蜥如同被抽掉了脊骨,龐大的身軀猛地僵直,然后開始了瀕死前最瘋狂的、毫無章法的垂死掙扎!瞎眼的劇痛讓它徹底失去了方向感,龐大的身軀如同失控的攻城錘,轟隆隆地在角斗場中橫沖直撞!
云弈在骨片刺入的瞬間就松開了左手,身體被兇獸甩飛出去,重重砸在布滿碎石和污血的地面上,翻滾了好幾圈才勉強停下。赤金鎖鏈繃得筆直,將他死死拖在原地。他蜷縮著,劇烈地咳嗽,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眼前陣陣發(fā)黑,全身的骨頭都在哀鳴。
場中,瞎了眼的鐵鱗蜥還在瘋狂沖撞著堅硬的圍墻,發(fā)出沉悶的巨響,污血和破碎的眼球組織從眼眶中涌出,場面血腥而混亂。
看臺上的喧囂,不知何時沉寂了下去。
無數(shù)道目光,復(fù)雜地落在那蜷縮在污穢地面、喘息如同破風(fēng)箱的人族青年身上。有驚愕,有難以置信,但更多的,是一種被冒犯的、冰冷的審視。一個人族,一個被鎖鏈穿骨的玩物,竟用如此兇殘、近乎同歸于盡的方式,搏殺了第一頭兇獸?
灼淵暗金色的重瞳里,終于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波動,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他依舊面無表情,指尖在王座扶手上輕輕一劃。
“第二場?!?/p>
侍從官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
沉重的黑曜石閘門,在鐵鱗蜥垂死的哀嚎和沖撞聲中,再一次,緩緩升起。
……
當(dāng)云弈拖著那根象征恥辱與痛苦的赤金鎖鏈,一步一個血印,最終爬出第三場角斗的黑曜石閘門時,整個十方妖域最宏偉的角斗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風(fēng)卷過空曠的場地,帶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和硫磺味。他身后,是最后那頭裂骨猿龐大的、被自己狂暴力量撕扯得不成形狀的殘破尸體,以及前兩場留下的、早已被踐踏得無法辨認的污穢肉泥。
他贏了。用盡了一切能想到的、不能想到的手段——摳眼、斷筋、誘使其撞墻、利用鎖鏈絞纏……每一次都游走在粉身碎骨的邊緣。身上的麻布囚衣早已成了襤褸的血布條,勉強掛在幾乎看不出原色的軀體上。裸露的皮膚布滿了深可見骨的抓痕、撞擊的淤紫,以及被妖力侵蝕后留下的焦黑印記。貫穿肩胛的赤金鎖鏈,顏色似乎更深沉了些,每一次輕微的移動,都帶出皮肉翻卷的傷口和燒灼筋骨的劇痛。
沉重的鎖鏈拖在地上,發(fā)出刺耳的刮擦聲,在死寂的角斗場里格外清晰。他低著頭,散亂的黑發(fā)被血和汗黏在額前,遮住了眼睛,只有沉重的、帶著血腥味的喘息,證明他還活著。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支撐著自己沒有倒下,只是微微佝僂著背,一步,一步,緩慢而艱難地,朝著看臺最高處,那個決定他命運的王座挪去。
灼淵高踞于王座之上,暗金的帝袍在幽暗的光線下流淌著熔巖般的光澤。他那張威嚴冷酷的臉龐如同最堅硬的磐石,沒有任何表情。暗金色的重瞳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階下那個渺小、殘破、正拖著鎖鏈一步步挪近的人影。那眼神,像是在審視一件即將被丟棄的、染血的工具。
終于,云弈挪到了王座下方的臺階前。他停下腳步,身體因劇痛和脫力而微微顫抖。他沒有抬頭,只是沉默地站著,等待著那許諾中的“自由”。沉重的喘息聲在空曠的看臺上回蕩。
灼淵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許久,久到連看臺上那些嗜血的妖族都感到了壓抑。終于,他那帶著金石摩擦質(zhì)感的聲音響起,冰冷地砸碎了寂靜:
“爬了三場,還能站著?”聲音里聽不出喜怒,只有一種絕對的、不容置疑的俯視,“倒是比孤想的,耐用了那么一點。”
云弈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又緩緩放松。他依舊垂著頭。
灼淵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勾起一個弧度,那弧度里沒有半分暖意,只有一種令人骨髓發(fā)寒的嘲弄:“自由?呵……”
他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嗤笑,如同冰棱碎裂。
“你這種低賤的、只配在泥地里打滾求生的東西,也配談‘自由’二字?”灼淵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厲,帶著一種宣告般的森然,“孤改主意了。你的命,只配用來取悅?!?/p>
他微微側(cè)頭,目光投向王座側(cè)后方,那由數(shù)名氣息沉凝、身穿赤金甲胄的妖將拱衛(wèi)著的區(qū)域。
“緋玥?!?/p>
隨著灼淵的呼喚,一個身影從妖將的陰影中緩步走出。
那是一個極為年輕的女子,一身火焰般跳動的赤紅長裙,裙擺用金線繡著振翅欲飛的三足金烏圖騰,華貴逼人。烏黑的長發(fā)如同上好的綢緞,用一根燃燒著細微金焰的翎羽松松挽起,垂落幾縷在頰邊。她的面容是驚心動魄的精致,眉眼飛揚,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近乎跋扈的明艷。然而,那對瞳孔深處,卻并非純粹的赤金,而是流動著某種更為深邃、近乎暗紅的色澤,如同凝固的血,又像即將噴發(fā)的火山熔巖。此刻,那雙眼睛正帶著毫不掩飾的、淬了冰的輕蔑,自上而下地掃視著臺階下那個渾身浴血、狼狽不堪的人族青年。
“父王?!彼穆曇羟宕?,如同珠玉相擊,卻冷得掉冰渣。目光掠過云弈時,那鄙夷幾乎凝成實質(zhì)。
灼淵的手指隨意地指向階下如同血人般的云弈,語氣平淡得像在分配一件尋常物品:“這玩物,賞你了。留著解悶,或者…當(dāng)個腳凳也行。”
“他?”緋玥精致的下頜微揚,發(fā)出一聲短促而尖銳的嗤笑,那笑聲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嫌棄與荒謬感。她伸出白皙纖長的手指,指尖纏繞著一縷跳躍的、純粹的金色火焰,那火焰散發(fā)出純凈而霸道的氣息,與云弈身上鎖鏈透出的灼熱感隱隱呼應(yīng),卻又截然不同,帶著更高貴的血脈威壓?!耙粋€連站都站不穩(wěn)的人族廢物?身上還沾著那些下等兇獸的臟血和臭味?”
她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在云弈身上每一道傷口、每一片污跡上刮過,最終落在他垂著的、被血污和亂發(fā)遮擋的臉上,紅唇勾起一個刻薄的弧度:“父王,您是覺得女兒太閑了,需要養(yǎng)個會喘氣的垃圾來打發(fā)時間嗎?還是說…”她拖長了尾音,眼神流轉(zhuǎn),帶著一絲挑釁看向灼淵,“您覺得女兒只配和這種貨色為伍?”
整個角斗場落針可聞。所有妖族的視線都緊張地在妖皇與公主之間來回逡巡。
灼淵臉上的嘲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令人窒息的威嚴。他并未看緋玥,目光依舊鎖在云弈身上,仿佛在欣賞一件即將被賦予新用途的殘破器物。一股無形的、沉重如山岳的威壓驟然降臨!這威壓并非針對緋玥,而是如同無形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整個看臺,所有妖族都感到心臟被狠狠攥住,呼吸凝滯,修為稍弱的更是臉色煞白,幾乎要匍匐下去。
緋玥周身跳躍的金色火焰猛地一窒,像是被無形的巨手強行壓制。她臉色微微一白,飛揚的眉宇間掠過一絲極快的不甘和隱忍,那暗紅色的瞳孔深處似乎有更洶涌的熔巖在翻騰,卻終究沒有爆發(fā)出來。她抿緊了紅唇,不再言語。
灼淵的聲音再次響起,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裁決,清晰地傳入每一個妖族,尤其是階下那個沉默身影的耳中:“孤說賞你了,就是你的。聽話,緋玥?!?/p>
最后三個字,輕飄飄的,卻帶著萬鈞之力。
緋玥胸口起伏了一下,最終,她冷冷地別開視線,不再看云弈,也避開了灼淵的目光,仿佛階下那個血人只是一團污濁的空氣。無聲的抗拒,卻也是最終的妥協(xié)。
灼淵滿意地收回目光,重新落回云弈身上。他微微抬起下頜,對著侍立一旁的侍從官,用一種談?wù)撊绾翁幚砝钠降Z氣吩咐道:“帶下去。洗干凈,治好。別讓他的血,臟了緋玥的宮苑?!?/p>
侍從官躬身領(lǐng)命。兩名如鐵塔般高大的妖衛(wèi)面無表情地上前,如同拖拽一件沒有生命的貨物,一左一右架起幾乎脫力的云弈。赤金鎖鏈在粗糙的石階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蜿蜒的血痕拖得更長。
云弈自始至終,沒有抬頭,沒有反抗,甚至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音。在被拖離的最后瞬間,他低垂的眼睫似乎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視線極其短暫地掃過自己破爛不堪的袖口深處。那里,似乎有一抹極其黯淡、幾乎與污血融為一體的金屬冷光,一閃而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