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雪停了,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斜斜地照進病房,在白色被單上投下條紋狀的光影。向宇昊靠著新?lián)Q的護腰支架,勉強能坐起來半小時了。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病號服的衣角,布料下的腰腹瘦得能摸到肋骨的輪廓。
許月言拉開窗簾,午后的光線頓時充盈了整個房間,照亮空氣中漂浮的細小微塵。她坐在床邊削蘋果,水果刀在指尖靈活轉(zhuǎn)動,果皮連成長長的一條垂落。陽光照在她凍傷的手指上,右手小指還裹著創(chuàng)可貼,邊緣處有些發(fā)皺。
"醫(yī)生說手術(shù)方案確定了。"她的聲音很輕,"年后第一臺。"
向宇昊的目光落在那處傷口上,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機票訂好了。"他的聲音比前些天有力了些,卻仍帶著大病初愈的沙啞。
蘋果刀頓了一下,又繼續(xù)轉(zhuǎn)動:"嗯。"許月言沒抬頭,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初一下午三點。"
"嗯。"
病房陷入沉默,只有蘋果皮斷裂的輕響。許月言把蘋果切成小塊,插上牙簽。向宇昊伸手去接,她卻直接遞到他嘴邊。他無奈地張嘴,舌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指尖。兩人同時一怔,許月言耳尖泛紅,向宇昊別過臉咳嗽起來,蒼白的臉上浮現(xiàn)一絲血色。
"慢點吃。"她拍著他的背,掌心下的脊椎骨節(jié)分明,像一串突兀的珠鏈。這具身體曾經(jīng)那么強壯有力,現(xiàn)在卻瘦得讓人心疼。
年夜飯是許月言在家里做好的,一并帶來的還有她明日出發(fā)的行李。
清蒸魚、紅燒排骨、一盤翠綠的油菜,還有一小碗向宇昊能吃的雞蛋羹。她把病床上的餐桌擦了三遍,還鋪上了家里餐桌上的那塊格子桌布。
"儀式感滿滿。"向宇昊看著她忙前忙后,嘴角微微上揚。這是受傷以來他第一次露出近似笑容的表情。
"過年嘛。"許月言說完就咬住嘴唇,假裝去調(diào)電視信號。她轉(zhuǎn)身時眼眶已經(jīng)紅了,卻強忍著沒讓眼淚掉下來。
春晚開始前,護工來給向宇昊做晚間護理。許月言堅持要自己來,把人送出了門。她擰干熱毛巾,動作輕柔地擦過他的脖頸:"抬手。"
向宇昊配合地抬起胳膊,病號服褪下時露出腰間猙獰的疤痕,周圍泛著不正常的青紫。許月言的指尖在傷口上方懸停,最終只是輕輕撫過周圍的皮膚:"會好的..."
"嗯。"他聲音發(fā)緊,目光落在自己毫無知覺的雙腿上。
水聲嘩嘩,許月言給他洗頭的手指插進發(fā)間,按摩著頭皮。向宇昊閉著眼,水珠順著他的睫毛往下滴,落在她手背上,溫熱得像是眼淚。換衣服時遇到了麻煩,新買的紅色毛衣套到一半卡住了,向宇昊的上半身被困在布料里,手臂滑稽地舉著。
許月言忍不住笑出聲,幫他調(diào)整時指尖不經(jīng)意擦過胸前的凸起。兩人同時僵住,毛衣下的呼吸變得急促。"好...好看嗎?"向宇昊聲音發(fā)緊,耳根紅得滴血。
許月言退后兩步,眼眶突然紅了:"挺好看的。"她轉(zhuǎn)身假裝整理行李,不經(jīng)意間抬手順了順頭發(fā),回身時雙眼早已濕潤模糊。
春晚開始后,病房里只剩下電視的喧鬧。許月言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手指繞著項鏈上的小月亮打轉(zhuǎn)。小品演到笑點時,她笑得前仰后合,眼角卻閃著淚光。向宇昊突然說:"坐過來。"
床很窄,向宇昊勉強挪動,許月言打開被子想靠在他身邊。向宇昊突然看到床單上的護理墊,猶豫了。
"算了,"他別過臉,"臟。"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帶著難堪的顫抖。
許月言搖搖頭,執(zhí)拗地躺在他身邊,小心避開他的傷處。兩人肩膀挨著肩膀,誰都不敢動。"就抱一會兒,"她輕聲說,"最后一次了。"
向宇昊的手懸在半空,最終落在她發(fā)間。她的頭發(fā)有淡淡的茉莉香,讓他想起那個醉酒的跨年夜。許月言仰起臉,吻上他顫抖的唇。這個吻很輕,像雪花落在唇上。但向宇昊突然收緊手臂,將她牢牢鎖在懷里。他的手臂環(huán)著她的腰,掌心滾燙,卻又帶著細微的顫抖。
這個吻起初是溫柔的試探,卻在唇齒相觸的瞬間變得熾熱。許月言的手小心翼翼地探進他的衣襟,指尖撫過他胸膛上那些凹凸不平的疤痕——刀傷、槍傷,還有手術(shù)留下的縫合痕跡。她的觸碰很輕,像是怕弄疼他,卻又帶著不容拒絕的堅定。
向宇昊的掌心貼上她的后背,隔著單薄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急促的心跳。她的身體在他懷里微微發(fā)抖,像一只受驚的小動物,卻又固執(zhí)地不肯退開。他的指尖順著她的脊椎緩緩上移,最終扣住她的后腦,加深了這個吻。
許月言發(fā)出一聲小小的嗚咽,指尖不自覺地貼緊了他的皮膚。向宇昊能感覺到她的身體在他的觸碰下變得柔軟,像一捧雪,在他的掌心里融化。一股陌生的熱流從脊椎竄上來,讓他本該麻木的神經(jīng)驟然蘇醒——他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
可就在這一刻,他忽然意識到她在發(fā)抖,是情動,也是害怕。
他猛地停下,仰頭深深吻在她的額頭上,呼吸粗重而克制。這是他愿意用生命去守護的女孩,可他卻不得不推開她,讓她獨自走向更廣闊的世界。這個念頭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切割著他的心臟。
許月言輕輕推開他,臉頰緋紅,像熟透的蘋果。她掀開被子,目光落在他身上,隨即忍不住笑了。向宇昊順著她的視線低頭,頓時窘迫得無地自容,蒼白的臉漲得通紅。
"別...別看..."他慌亂地想拉過被子遮掩,卻被她攔住。
她坐起身,靠在床頭,將他低垂的頭輕輕按進自己懷里。
"你瞧,"她的聲音帶著笑意,指尖梳理著他汗?jié)竦陌l(fā),"我就知道,你全身的神經(jīng)都在等著你去喚醒它們。"她的唇貼在他的發(fā)頂,輕聲說:"我們一定會好起來的。"
向宇昊的手臂環(huán)住她纖細的腰身,眼淚無聲地浸濕了她的衣襟。
"一定會的。"他啞聲承諾,像是在對命運宣誓。
窗外,零點的鐘聲敲響,新年的煙花在遠處的夜空綻放。璀璨的光芒透過窗簾的縫隙,在兩人交疊的身影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如同一場無聲的告別。
初一中午,杜隊來接人時,病房已經(jīng)收拾得一塵不染。許月言的行李箱立在門口, "都準備好了?"杜隊搓著手,努力活躍氣氛,眼睛卻紅得像熬了通宵。
向宇昊靠在床頭,穿著許月言給他換的新毛衣。他的指甲修剪得干干凈凈,頭發(fā)還帶著昨晚洗過的清香,看起來比前幾天精神多了。只有許月言知道,他今早偷偷吃了雙倍劑量的止痛藥,就為了能在她離開時顯得精神些。
許月言最后檢查了一遍行李,突然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盒子:"給你的。"盒子里是一枚子彈殼做的吊墜,底部刻著"XYH"三個字母。"那天...從你身體里取出來的。"她聲音很輕,"我讓護士長幫我留的。"
向宇昊攥緊吊墜,金屬邊緣硌得掌心發(fā)疼。他想說很多話,萬千叮嚀最終只是點了點頭。他知道,有些路必須她一個人走。
告別時很平靜。許月言彎腰抱了抱他,在他耳邊說:"我走了。"然后頭也不回地推著行李箱離開,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她怕自己一回頭,就會崩潰地跑回去,再也不離開。
病房門關(guān)上的瞬間,向宇昊的眼淚終于決堤。他死死咬著手背,不讓自己哭出聲,鮮血順著指縫滴在雪白的被單上,像一朵朵紅梅。大寧站在一旁,這個鐵血硬漢此刻也紅了眼眶。
一周后,手術(shù)燈亮起的瞬間,向宇昊在麻醉生效前最后想的是要第一時間告訴她手術(shù)結(jié)果。當他在ICU恢復意識的第一時間,就用顫抖的手指發(fā)出了那條短信:"手術(shù)順利,我很好。"
從此,他們之間再沒有只言片語。但每個夜晚,向宇昊都會摩挲著那枚子彈吊墜入睡;而遠在大洋彼岸的許月言,也會在睡前輕吻小月亮項鏈,仿佛這樣就能穿越時空觸碰到彼此。
時光像指間沙,無聲流散。
康復中心的落地窗映出向宇昊汗?jié)竦哪?。他抓著雙杠,手臂肌肉繃出凌厲的線條,試圖讓毫無知覺的雙腿移動半分。汗水順著下巴滴在金屬杠上,發(fā)出細微的聲響。
"再來。"他咬著牙對康復師說,聲音因為疼痛而扭曲。這是今天的第十七次嘗試,他的手指已經(jīng)磨出了血泡,卻仍固執(zhí)地不肯停下。
"小向,休息一下吧。"康復師擔憂地看著他慘白的臉色,"過度訓練會適得其反。"
向宇昊搖搖頭,額前的碎發(fā)被汗水浸透,貼在眉骨上。他想起許月言除夕夜說的話:"答應我,不管多難都要堅持復健。"那時的她眼睛紅得像兔子,卻倔強地不肯流淚。
又一次摔倒時,他的膝蓋重重磕在地板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祻蛶熂泵ι锨皵v扶,卻被他推開:"我自己來。"向宇昊撐著手臂,一點一點挪到墻邊,靠著墻壁慢慢站起。這個過程花了將近十分鐘,他的警訓T恤已經(jīng)完全濕透,貼在瘦削的脊背上。
而同一時刻的波士頓,雪下得卻比家鄉(xiāng)更猛。許月言裹緊圍巾,抱著厚厚的醫(yī)學專著走在校園里。她的右手小指至今仍對寒冷異常敏感,是那個雪夜留下的紀念。
圖書館的燈光24小時不滅。許月言坐在角落的位置,面前攤開著《脊柱神經(jīng)修復學》。書頁空白處記滿了密密麻麻的筆記,有些地方被水漬暈開,不知是咖啡還是淚水。
她偶爾會抬頭看向窗外,目光穿過紛飛的雪花,仿佛能看見大洋彼岸的某個病房。手機里存著那條唯一的短信,她看了無數(shù)遍,卻從未回復。
夜深人靜時,許月言總會低頭望著那枚小月亮吊墜,輕輕摩挲上面刻著的字跡。金屬表面已經(jīng)被她摸得發(fā)亮,在臺燈下泛著溫柔的光澤。這是她與過去唯一的聯(lián)系,也是支撐她在異國他鄉(xiāng)堅持下去的力量。
他們像兩顆各自運轉(zhuǎn)的行星,在各自的軌道上拼命發(fā)光,只為有朝一日重逢時,能照亮彼此來時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