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天機閣噬心的蠱,此局化身“養(yǎng)蟲人”薛蟲。
金陵首富獨子患“離魂癥”,我飼血蜈蚣入其耳,假作以蟲噬腦淤。
三更引蟲出,公子嘔黑血而醒,眾人奉我為神醫(yī)。
我索要家傳《金匱方》為酬,當夜老父暴斃書房,死狀如痧癥。
遺書指我下毒,官兵圍宅時,我正焚書祭父。
灰燼中唯余“蟲蛻方”一頁,墨跡未干處新添一行:痧引即蜈蚣蛻。
金陵城的秋老虎,悶得人喘不過氣。秦淮河的水汽蒸騰上來,混著脂粉香、汗酸味和藥鋪里飄出的苦澀,沉甸甸地壓在鱗次櫛比的烏瓦白墻上。往日喧囂的朱雀大街,此刻也籠著一層壓抑的寂靜。路人行色匆匆,目光偶爾掠過城西那座朱門緊閉、石獅森然的巨宅——沈府,無不搖頭嘆息,帶著幾分兔死狐悲的戚然。
沈萬金的獨苗,沈玉書,沈大公子,不行了。
消息像長了腳,在悶熱的空氣里無聲蔓延。說是得了怪病,喚作“離魂癥”。好端端一個人,月前突然就癡了,眼神空洞,不言不語,不飲不食,只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任誰呼喚都如同泥塑木雕。金陵城的名醫(yī)請了個遍,湯藥灌下去石沉大海,金針扎下去毫無反應,一個個搖著頭出來,留下“油盡燈枯”、“魂魄離體”的判詞。沈萬金,這位跺跺腳金陵城都要抖三抖的鹽鐵巨賈,幾日間頭發(fā)全白,眼窩深陷,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再厚的家財也填不滿心頭的無底洞。
沈府后宅,沉香木的甜膩也壓不住那股子絕望的死氣。拔步床上,錦被華衾裹著一個形銷骨立的年輕軀體。沈玉書仰面躺著,臉色是一種失血的蠟黃,嘴唇干裂起皮,眼窩深陷,長長的睫毛覆蓋下來,在毫無生氣的臉上投下兩道青黑的陰影。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幾乎看不見。床邊,沈萬金枯坐著,如同一尊風化的石像,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兒子,渾濁的老淚無聲地滑過溝壑縱橫的臉頰,砸在冰涼的金磚地上。
管家躬著腰,小心翼翼地稟報:“老爺,外頭……又來了個郎中,自稱姓薛,說……說有法可試。”
沈萬金木然地抬了抬眼皮,里面是深不見底的疲憊和麻木:“……又是哪路神仙?銀子,隨他開?!甭曇羲粏〉孟裆凹埬Σ?。
“不是銀子的事,”管家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古怪,“他說……他養(yǎng)蟲。”
“蟲?”沈萬金渾濁的眼珠動了一下,一絲微弱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希冀,如同死灰里掙扎的火星。
“是。他說……公子這病,非蟲不可醫(yī)?!?/p>
沉重的雕花木門被無聲推開。一個身影背著光,走了進來。
不高,甚至有些瘦小。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靛藍粗布短打,漿得硬挺,卻難掩風塵仆仆。褲腿和袖口都扎得緊緊的,沾著些干涸的、難以辨認的泥點。肩上斜挎著一個鼓鼓囊囊、用深色油布包裹嚴實的長條包袱,散發(fā)出一種混合著泥土腥氣、草木腐敗和某種奇異辛辣的古怪味道。
來人站定,光線落在他臉上。一張極其普通的臉,皮膚是常年不見光的蒼白,顴骨微凸,薄唇緊抿,沒什么血色。唯有一雙眼睛,不大,卻異常沉靜,瞳孔的顏色很深,像兩口不見底的古井,映著滿室的奢靡與絕望,不起半分波瀾。他微微佝僂著背,姿態(tài)謙卑,卻無端給人一種巖石般的穩(wěn)固感。
“草民薛蟲,見過沈老爺?!甭曇舨桓?,帶著一絲久居山野的粗糲,語調(diào)卻異常平穩(wěn)。
沈萬金渾濁的目光在他身上掃過,掠過那身寒酸的衣著,最終落在他肩頭那個散發(fā)著異味的油布包袱上,眉頭緊鎖:“你說……你能治?用蟲?”
“是?!毖οx答得干脆,沒有多余的解釋。他解下肩頭的油布包袱,放在腳邊的金磚地上,動作小心,如同放下易碎的珍寶。解開層層油布,露出里面一個尺余長的深褐色陶罐。罐口用浸透蠟油的桑皮紙和數(shù)道草繩緊緊封住,只在側面開了幾個針尖大小的氣孔。罐身似乎還微微透著一絲濕冷的涼氣。
“公子之癥,非藥石可醫(yī),乃‘腦髓淤塞,神竅蒙塵’。”薛蟲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響起,清晰得有些突兀,“草民幼時隨師入深山,識得一種異蟲,生于至陰地脈,名喚‘噬淤血蜈’。此蟲性嗜淤塞陳腐之血,尤善鉆營細微孔竅。以秘法飼之,引入耳竅,循脈而上,可直抵腦宮淤塞之處,噬盡污血,疏通神竅?!?/p>
“引……引蟲入腦?”沈萬金倒吸一口涼氣,臉色瞬間煞白,身體不由自主地前傾,聲音都變了調(diào),“這……這豈不是……”
“萬死一生?!毖οx接口,語氣平靜得可怕,如同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蟲入腦宮,如入無人之境,稍有差池,噬盡淤血后若不肯循路退出,反噬腦髓……公子立時斃命。即便僥幸引蟲退出,途中驚擾,蟲體爆裂,其毒液入腦……神仙難救。”
他抬起眼皮,那雙古井般的眼睛第一次正視沈萬金:“沈老爺,此法兇險絕倫,九死一生。用與不用,在您一念。草民只問,敢不敢賭?”
沈萬金如遭雷擊,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他看看床上形同枯槁的愛子,再看看地上那個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陶罐,巨大的恐懼和一絲微弱的希望在他心頭瘋狂撕扯。九死一生……總好過十死無生!兒子的呼吸已經(jīng)微弱如游絲,再拖下去,必死無疑!
“賭!”沈萬金猛地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個字,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眼中爆發(fā)出孤狼般的狠厲,“薛……薛先生!只要能救我兒!沈某傾家蕩產(chǎn),在所不惜!你……你只管施為!”
薛蟲臉上依舊無波無瀾,只微微頷首:“需備三事?!?/p>
“快說!”
“其一,凈室一間,除您與一名至親(需膽大心細者)外,嚴禁任何人靠近,一絲聲響皆可驚蟲?!?/p>
“其二,烈酒三壇,置于凈室四角;雄黃粉三斤,遍撒門檻窗縫;再備新鮮雞血一碗,置于公子榻前?!?/p>
“其三,”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沈萬金臉上,“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引蟲出體之時,需至親之人,以自身指尖精血一滴,滴于公子眉心,同時在其耳邊,呼喚其乳名。此為‘血親引路,喚魂歸竅’。”
沈萬金聽得心驚肉跳,卻不敢有絲毫遲疑,連聲吩咐管家速速備齊。
凈室很快布置妥當。門窗緊閉,厚重的簾幕垂下,密不透風。空氣里彌漫著濃烈刺鼻的雄黃氣味和烈酒的辛辣。沈玉書被移入凈室中央的軟榻上,依舊無知無覺。沈萬金親自端著一碗散發(fā)著腥氣的雞血,放在兒子榻前的小幾上,手指因緊張而微微顫抖。他唯一的胞妹,素來潑辣膽大的沈三姑,也被喚來,臉色發(fā)白,卻強作鎮(zhèn)定地立在兄長身側。
薛蟲盤膝坐在榻前地上,將那深褐色陶罐置于膝前。他先用烈酒仔細凈手,動作緩慢而專注。接著,從懷中取出一個巴掌大的青瓷小瓶,拔開塞子,一股極其辛辣、帶著硫磺和血腥混合的怪味瞬間彌漫開來。他用一根細長的銀針,蘸取瓶中濃稠如血的黑色藥液,小心翼翼地點在沈玉書兩側耳廓深處。藥液觸碰到皮膚,發(fā)出極其輕微的“滋滋”聲。
做完這一切,薛蟲深吸一口氣,神情變得無比凝重。他解開陶罐上層層封固的桑皮紙和草繩。罐口開啟的剎那,一股陰寒刺骨的氣息猛地涌出!伴隨著一陣極其細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窸窸窣窣”聲,如同無數(shù)細爪在刮撓陶壁!
沈萬金和沈三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屏住了呼吸。
薛蟲雙目微閉,口中念念有詞,聲音低沉模糊,如同遠古的巫祝禱文。他雙手結成一種極其古怪繁復的手印,十指如同穿花的蝴蝶,在罐口上方緩緩舞動。隨著他手印的變換,那罐中令人心悸的窸窣聲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如同金鐵摩擦的“沙沙”聲。
突然,薛蟲雙眼猛地睜開!瞳孔深處似乎有幽光一閃!他左手食指閃電般探入陶罐!
“嘶——!”
一聲極其輕微、卻尖銳得如同毒蛇吐信的嘶鳴!
在沈萬金兄妹驚恐欲絕的目光注視下,一條通體暗紅、足有半尺長、背生猙獰金線、百足攢動的巨型蜈蚣,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順著薛蟲那根蒼白的手指,緩緩爬了出來!蜈蚣的觸須在空中瘋狂擺動,口器開合,露出里面閃爍著幽藍寒芒的毒顎!那股陰寒兇戾的氣息,幾乎凍結了室內(nèi)的空氣!
薛蟲的手指穩(wěn)如磐石,任憑那猙獰的毒蟲纏繞攀爬。他眼神專注,口中咒語不停,右手捏訣,引導著那恐怖的血蜈蚣,緩緩靠近沈玉書毫無知覺的右耳!
蜈蚣暗紅的頭部觸碰到耳廓沾染黑色藥液的地方,似乎被強烈吸引,百足瘋狂劃動,竟毫不猶豫地,一頭鉆了進去!
“呃……”昏迷中的沈玉書身體猛地一顫,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極其痛苦的、如同被扼住咽喉的悶哼!額頭上瞬間滲出豆大的冷汗,蠟黃的臉頰泛起不正常的潮紅!
沈萬金和沈三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沒驚叫出聲,心臟如同擂鼓,幾乎要從胸腔里跳出來!
薛蟲的手指依舊點在沈玉書耳廓外,如同定住了那鉆入的兇物。他雙目緊閉,額角青筋微微跳動,口中咒語聲陡然變得急促高亢,仿佛在與那鉆入腦宮的毒蟲進行著無聲的角力!
時間在極致的恐懼和死寂中緩慢爬行。每一息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沈玉書身體的顫抖越來越劇烈,時而繃緊如弓,時而癱軟如泥,喉嚨里不斷發(fā)出意義不明的痛苦呻吟??諝庵袕浡鴿庵氐男埸S味、酒氣、血腥味,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屬于毒蟲的陰冷腥氣。
不知過了多久,薛蟲的身體猛地一震!一直點在沈玉書耳廓外的左手食指,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牽引,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沉重的滯澀感,開始向外移動!
隨著他手指的移動,那條暗紅色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蜈蚣,竟真的從耳道深處,一點點被“引”了出來!只是此刻的蜈蚣,體型似乎脹大了一圈,通體變得暗紅發(fā)亮,尤其腹部,更是鼓脹得如同吸飽了血的螞蟥,呈現(xiàn)出一種妖異的紫黑色!口器開合間,隱隱可見殘留的暗黑色粘稠物質(zhì)!
蜈蚣被完全引出耳道,攀附在薛蟲的手指上,猙獰的百足緩慢劃動,兇戾之氣更盛!
薛蟲臉色蒼白如紙,眼神卻亮得驚人。他動作快如閃電,左手猛地一甩!那吸飽了“淤血”的恐怖蜈蚣如同離弦之箭,被他精準地甩入了榻前那碗新鮮雞血之中!
“噗通!”
血花四濺!那蜈蚣落入雞血,如同蛟龍入海,瘋狂地扭動翻滾起來,貪婪地吸食著新鮮的血液!碗中的雞血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減少!
“快!”薛蟲的聲音帶著一種虛脫般的沙啞和不容置疑的急迫,“精血!眉心!喚名!”
沈萬金如夢初醒!他猛地咬破自己左手食指指尖!鮮紅的血珠瞬間涌出!與此同時,沈三姑撲到沈玉書耳邊,帶著哭腔,用盡全身力氣嘶喊:“玉書!玉書!醒醒!我是三姑!回家啊玉書!”
沈萬金顫抖著,將那顆飽含父親精血的血珠,重重地點在兒子冰涼的眉心正中!
就在血珠融入眉心的瞬間——
“嘔——!”
一直毫無反應的沈玉書,身體如同蝦米般猛地弓起!雙眼暴睜!喉嚨里發(fā)出一聲驚天動地的、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嘔出來的巨響!一大股粘稠、漆黑、散發(fā)著濃烈腥臭的污血,如同開閘的洪水,從他口中狂噴而出!
黑血濺滿了錦被、床榻、金磚地面……觸目驚心!
“玉書!”沈萬金和沈三姑魂飛魄散,撲了上去。
“咳咳……咳……”沈玉書劇烈地咳嗽著,身體抽搐,但那雙暴睜的眼睛里,空洞和死寂竟在迅速褪去!一絲茫然,一絲痛苦,一絲屬于活人的光彩,如同破開烏云的晨曦,艱難地、一點點地浮現(xiàn)出來!他渙散的目光,竟緩緩地、聚焦在了沈萬金那張?zhí)闇I橫流、寫滿狂喜的老臉上!
“爹……?”一聲微弱、嘶啞、卻清晰無比的呼喚,如同天籟,在彌漫著血腥和恐懼的凈室里響起!
“活了!我的兒活了!!”沈萬金爆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哭嚎,緊緊抱住兒子,渾身顫抖,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嘯,瞬間將他淹沒!沈三姑也癱軟在地,捂著臉失聲痛哭。
凈室的門被猛地撞開!管家和下人們聽到動靜沖了進來,看到眼前景象:少爺嘔出黑血,竟睜眼喚人!老爺和三姑相擁狂喜!還有地上那碗雞血中,一條暗紅猙獰、腹部鼓脹如球的巨型蜈蚣,正在瘋狂吸食!無不駭然失色,隨即爆發(fā)出震天的歡呼!
“神醫(yī)!薛神醫(yī)?。 ?/p>
“神仙手段!活死人肉白骨!”
“薛神仙!請受我等一拜!”
呼啦啦跪倒一片。所有望向薛蟲的目光,都充滿了無與倫比的敬畏和狂熱,如同仰望神明!
薛蟲依舊盤膝坐在地上,臉色比剛才更加蒼白,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胸口微微起伏,似乎剛才的“引蟲”耗盡了心力。他緩緩抬起手,用袖口擦了擦額角的汗,動作帶著一絲疲憊。目光掃過狂喜的沈萬金,掃過地上那條吸飽了雞血、在碗底盤成一團、顯得慵懶而滿足的血蜈蚣,最后落回自己那只引蟲的左手食指。指尖上,一個極其細微、幾乎看不見的針孔般的紅點,正緩緩滲出一絲極其細微的、暗紅色的血珠。他不動聲色地將手指蜷入袖中。
沈府沸騰了!陰霾一掃而空,處處張燈結彩,仆役們奔走相告,喜氣洋洋。流水般的珍饈美味、綾羅綢緞、金銀珠寶被送入薛蟲暫居的客院,卻都被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
第三日清晨,薛蟲主動求見依舊沉浸在狂喜中的沈萬金。
書房內(nèi),沈萬金親自奉上香茗,臉上是劫后余生的紅光和毫不掩飾的感激:“薛神醫(yī)!大恩不言謝!您就是我沈家再造恩人!有何所求,但說無妨!便是要沈某半副身家,沈某也絕無二話!”
薛蟲端坐椅上,并未碰那杯茶。他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fā)白的靛藍粗布短打,在滿室奢華之中顯得格格不入。他抬起眼,那雙古井般的眸子平靜地看著沈萬金,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沈老爺厚意,草民心領。金銀財帛,于我如浮云。草民此來,只為一物?!?/p>
“何物?薛神醫(yī)盡管開口!”沈萬金拍著胸脯。
薛蟲的目光緩緩掃過書房滿架的珍本古籍,最終落在一個毫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擺放著一個深紫色的檀木匣子,匣身沒有任何紋飾,只掛著一把小小的黃銅鎖。
“草民所求,”他抬起手,指向那個紫檀木匣,“是匣中之物——沈家秘傳,《金匱方》?!?/p>
“《金匱方》?!”沈萬金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如同被潑了一盆冰水,血色迅速褪去,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和一絲本能的警惕!
《金匱方》!那是沈家真正的命根子!非金非銀,卻比萬貫家財更重!相傳是沈家祖上一位傳奇太醫(yī)所著,集畢生心血,記載了無數(shù)早已失傳的宮廷秘方、奇癥驗方、毒理解法,甚至還有幾味傳說能延年益壽的“仙方”!此方歷來只傳家主,秘不示人,是沈家立足商海、結交權貴、乃至在數(shù)次家族大難中得以保全的最大依仗!
“薛神醫(yī)……您……您要這個?”沈萬金的聲音干澀,帶著掩飾不住的顫抖和遲疑。救命之恩固然如山,但這《金匱方》……實在是動搖了沈家的根基!
薛蟲似乎早已料到他的反應,臉上無悲無喜,只淡淡道:“沈老爺,令郎之癥,非‘噬淤血蜈’不可解。然此蟲生于至陰絕地,飼育之法,兇險萬分,稍有不慎,飼主反遭其噬。草民師門為此蟲折損先輩無數(shù),方得秘法,然亦需付出絕大代價,壽元折損,終年與陰毒為伴?!?他緩緩抬起那只引蟲的左手,袖口滑落,露出手腕。手腕內(nèi)側,一片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青灰色,隱隱可見皮下細微的、如同蛛網(wǎng)般蔓延的暗紫色脈絡。
“草民引蟲救令郎,陰毒已入心脈。”薛蟲的聲音平靜得像在說別人的事,“《金匱方》中,有一味‘九轉(zhuǎn)還陽引’,或可解此陰毒,延我殘喘。此乃草民唯一生路。沈老爺若覺此方重于草民賤命,薛某……即刻便走,絕無怨言。”
說完,他站起身,微微佝僂著背,竟真的轉(zhuǎn)身欲走。姿態(tài)決絕,毫無留戀。
“薛神醫(yī)留步!”沈萬金猛地站起,臉上神色變幻不定,內(nèi)心天人交戰(zhàn)。兒子的命,是眼前這位“蟲醫(yī)”從鬼門關拉回來的!那嘔出的黑血,那死而復生的呼喚,歷歷在目!沒有薛蟲,兒子早就沒了,沈家就絕后了!再珍貴的秘方,能比兒子的命、比沈家的香火更重要嗎?況且,薛蟲所言陰毒入體,手腕上那觸目驚心的青灰紫脈,做不得假!他是在用自己的命換玉書的命!
巨大的愧疚和恩情瞬間壓倒了那點守護祖產(chǎn)的本能。
“薛神醫(yī)!”沈萬金幾步搶到薛蟲面前,深深一揖,聲音帶著哽咽,“沈某糊涂!區(qū)區(qū)死物,怎及神醫(yī)活命之恩!《金匱方》……您拿去!只盼能解神醫(yī)之苦,延神醫(yī)之壽!沈某……感激不盡!” 他不再猶豫,快步走到角落,取出一把貼身收藏的細小鑰匙,顫抖著打開了紫檀木匣上的黃銅鎖。
匣內(nèi),并無書冊,只有一卷色澤深黃、薄如蟬翼、散發(fā)著淡淡異香的古老絲絹。絲絹卷起,用一根褪色的紅繩系著。這便是沈家秘傳數(shù)百年的《金匱方》原本!
沈萬金雙手捧起絲絹卷軸,如同捧著自己跳動的心臟,無比鄭重地遞到薛蟲面前。
薛蟲伸出雙手,同樣鄭重地接過。他的指尖在觸碰到絲絹的瞬間,似乎幾不可察地微微頓了一下。他并未展開,只是對著沈萬金深深一揖:“沈老爺高義,草民銘記。此方于我,便是再造之恩。草民需覓一靜室,焚香凈手,細參此方,尋解毒之法。萬望勿擾。”
“應該的!應該的!”沈萬金連聲應道,親自引薛蟲到府內(nèi)最僻靜的一間凈室,又嚴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打擾。
凈室門窗緊閉。薛蟲盤膝坐于蒲團之上。身前香爐里,一縷青煙筆直上升。他將那卷深黃色的《金匱方》絲絹置于膝前,卻并未解開紅繩細看。
時間在寂靜中流淌。窗外的光線由明轉(zhuǎn)暗。
當夜幕徹底籠罩沈府,喧囂散盡,只余蟲鳴之時。
凈室的門,被無聲地推開了一條縫。
一個瘦小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貍貓,悄無聲息地滑了出來,正是薛蟲。他依舊穿著那身靛藍粗布短打,肩頭重新背上了那個深褐色油布包裹的陶罐。手中,卻空空如也。
他沒有驚動任何人,身影在熟悉了數(shù)日的沈府回廊陰影中快速穿行,目標明確——沈萬金的書房。
書房內(nèi)燈火通明。沈萬金正對著桌案上一幅攤開的畫卷出神,那是兒子玉書幼時所繪。兒子死而復生,他心中大石落地,此刻正沉浸在巨大的欣慰和劫后余生的松弛中,臉上帶著一絲疲憊的笑意。手邊放著一杯參茶,熱氣裊裊。
薛蟲如同鬼魅般出現(xiàn)在書房門口,并未敲門,直接推門而入。
“薛神醫(yī)?”沈萬金聞聲抬頭,看到薛蟲,有些驚訝,隨即露出笑容,“可是參悟方子有所得?快請……”
他的話戛然而止。
薛蟲站在門口,并未踏入。昏黃的燈光映著他蒼白沉寂的臉。他抬起手,手中赫然捏著幾片枯黃的、邊緣焦卷的……桑葉?
“沈老爺,”薛蟲的聲音冰冷,不帶一絲溫度,如同深秋的寒霜,“那碗雞血,好喝嗎?”
沈萬金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一股莫名的寒意順著脊椎猛地竄上頭頂!他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手——白天,他正是用這只手,端過那碗浸過血蜈蚣的雞血,放在了兒子榻前!當時似乎……似乎有幾片飄落的桑葉落在碗沿?他根本沒在意!
“你……你什么意思?”沈萬金的聲音開始發(fā)顫,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他。
薛蟲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形成一個冰冷詭異的弧度。他并未回答,只是將手中那幾片枯葉輕輕一搓。
細微的粉末飄散開來。
同時,他口中發(fā)出一個極其短促、如同毒蛇吐信的嘶音!
“嘶——!”
聲音落下的瞬間!
“呃啊——!” 沈萬金猛地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嚎!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胸口!他雙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咽喉,眼球瞬間暴凸,布滿血絲!臉上的紅潤褪得干干凈凈,變成一種恐怖的青紫色!額頭上、脖子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爆出無數(shù)道蚯蚓般扭曲凸起的青黑色筋絡!他張大了嘴,拼命想吸氣,卻只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氣聲!身體劇烈地抽搐著,從太師椅上滾落在地,四肢如同上岸的魚般瘋狂地抓撓、蹬踹!
“痧……痧癥!” 聞聲趕來的管家和下人沖進書房,看到老爺那恐怖駭人的死狀——面色青紫,七竅流血(尤其是口鼻),全身筋絡暴凸,死狀猙獰——無不魂飛魄散,失聲尖叫!
“是薛蟲!是那個蟲醫(yī)!” 有眼尖的下人看到門口那個冰冷的、如同索命無常的身影。
“抓住他!別讓他跑了!” 管家聲嘶力竭地吼著。
薛蟲的身影卻如同鬼魅,在眾人撲上來的瞬間,已向后飄退數(shù)步,隱入門外的黑暗之中。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話語,如同毒蛇的信子,舔過混亂的書房:
“《金匱方》……第七卷,末頁批注……沈家先祖……死于蝮蛇之吻……非蛇,乃……桑葉引?!?/p>
話音未落,薛蟲的身影已消失在回廊盡頭。
“遺書!老爺有遺書!”一個下人眼尖,看到沈萬金滾落時碰翻的桌案上,一張被血浸透了大半的宣紙!
管家顫抖著抓起那張紙。上面是沈萬金熟悉的、因劇痛而扭曲的字跡,墨跡和血污混在一起,觸目驚心:
“……薛蟲……歹毒……以蟲術惑我……騙走金匱方……又……又以邪法害我……雞血……桑葉……毒……為我……報……”
遺書戛然而止,最后一個“仇”字只寫了一半,被一大團噴濺的鮮血徹底覆蓋。
“是薛蟲下毒!老爺親筆寫的!”管家目眥欲裂,舉著血書嘶吼,“快!快報官!封鎖府門!抓住那個養(yǎng)蟲的妖人!生死不論!”
整個沈府瞬間炸開了鍋!哭喊聲、叫罵聲、兵刃出鞘聲、紛亂的腳步聲亂成一團!燈籠火把將府邸照得亮如白晝!無數(shù)家丁護院手持棍棒刀槍,如同憤怒的潮水,涌向薛蟲居住的客院!
客院大門緊閉。里面靜悄悄的,透著一股不祥的死寂。
“撞開!”管家紅著眼下令。
沉重的院門被轟然撞開!
火光涌入小院。眼前的景象,卻讓所有氣勢洶洶沖進來的人,瞬間僵在了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小院中央,薛蟲并未逃走。他背對著眾人,盤膝坐在地上。身前,一個小小的銅盆里,正燃燒著熊熊火焰!火舌貪婪地舔舐著盆中之物——赫然是那卷深黃色的、沈家視若性命的《金匱方》絲絹!
絲絹在烈火中迅速卷曲、焦黑、化為灰燼!跳躍的火光映照著薛蟲那張蒼白沉寂的側臉,無悲無喜,如同在舉行一場莊嚴的獻祭。
“我的方子!”管家發(fā)出一聲心膽俱裂的慘叫,就要撲上去搶奪!
“站??!”薛蟲猛地回頭!那雙古井般的眼睛,在跳躍的火光映照下,竟爆射出兩道冰冷如實質(zhì)的寒芒!帶著一種無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壓!沖在最前面的幾個家丁被他目光一掃,竟駭?shù)貌挥勺灾鞯睾笸肆艘徊剑?/p>
薛蟲緩緩站起身,不再看身后那些驚怒交加、卻又被他氣勢所懾的人群。他目光垂落,看著銅盆中即將燃盡的火焰。
火焰漸漸熄滅,只余下一小堆灰白的余燼,在夜風中打著旋兒。
薛蟲俯下身,伸出兩根手指,極其精準地,從那堆尚有余溫的灰燼中,拈出了一頁東西。
那不是絲絹的灰燼。
那是一張普通的、邊緣被火焰燎得焦黃的宣紙殘頁。紙上墨跡淋漓,寫滿了蠅頭小楷,記錄的似乎是一種極其繁復古怪的蟲藥配方,充斥著各種毒蟲名稱和晦澀的劑量。紙頁的右下角,墨跡明顯更新、更濃,顯然是剛剛添加上去的一行小字。字跡瘦硬峻峭,透著一股森然之氣:
**痧引即蜈蚣蛻。**
薛蟲拈著這頁“蟲蛻方”,目光在那行新添的小字上停留了一瞬。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那笑容冰冷、嘲諷,如同寒潭深處凍結的波紋。
他將這頁殘方,隨意地折起,塞入懷中。
然后,他轉(zhuǎn)過身,面對著一院子驚駭茫然、手持利刃卻無人敢上前的沈府家丁,以及聞訊趕來的、手持火把刀槍的官差。
火光跳躍,將他瘦小的身影在墻上拉得忽長忽短,如同搖曳的鬼影。他肩頭那個深褐色的油布陶罐,在火光下沉默著,仿佛藏著無盡的兇戾。
夜風吹過,卷起地上未燃盡的紙灰,打著旋兒,飄向沈府深處依舊亮著燈、傳來沈玉書微弱呻吟聲的臥房方向。
薛蟲抬起腳,向前邁了一步。
擋在他正前方的官差和家丁,竟如同被無形的力量分開,下意識地向兩旁退開一步,讓出了一條狹窄的通路。
他背著陶罐,佝僂著背,一步一步,踏著青石板上搖曳的火光和人影,如同穿過一片無人的曠野,從容不迫地,走進了沈府門外更深沉、更粘稠的黑暗之中。只留下一院子呆若木雞的人和那盆散發(fā)著余燼焦糊味的銅盆。
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他身上那股混合著泥土腥氣、草木腐敗和奇異辛辣的、屬于“養(yǎng)蟲人”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