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天機(jī)閣最后的織網(wǎng)者，此局披上“河伯使者”墨鱗袍。
漕幫運(yùn)銀船屢沉斷龍口，我踏浪而至，指河底“孽蛟”作祟。
設(shè)祭壇，斬“千年陰沉木”為蛟骨，逼八大槽頭獻(xiàn)出歲貢白銀壓艙鎮(zhèn)蛟。
祭典夜，三十萬兩官銀隨我的“避水金晶”墜入河心。
七日水枯，河床唯見青石累累。
槽頭自戕前咬碎蠟丸，方知蠟衣裹銀早被“分水犀”調(diào)包。
殘破祭幡下，半枚焦黑銅符刻著“點金成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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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龍口的水，是活的，也是死的。
活，是因為它永不疲倦地奔涌、咆哮，渾濁的浪頭挾著上游沖刷下來的泥沙、斷枝，甚至偶爾可見的慘白獸骨，狠狠撞在兩岸犬牙交錯的猙獰黑巖上，碎成漫天腥咸的黃沫子，復(fù)又匯聚，更加狂暴地向下一個彎口沖去。死，是因為它吞東西，尤其愛吞銀子。近半年來，七艘！整整七艘漕幫押運(yùn)稅銀的官船，行至此處，無論晴雨，無論操船的是何等好把式，都像被水底無形的巨口猛地咬住、拖拽，連船帶人，連同那白花花的幾十萬兩官銀，眨眼間就消失在翻涌的泡沫里，連塊像樣的船板都漂不上來。河面上只留下巨大的、打著旋兒的渦痕，如同惡魔饜足后留下的飽嗝。
恐懼，像這河面上終年不散的濕冷水汽，沉甸甸地浸潤著漕幫總舵的每一塊磚木，更死死壓在每一個靠水吃飯的漢子心頭。往日喧鬧的碼頭，如今死寂一片。粗豪的號子聲絕跡了，只剩下纜繩摩擦木樁發(fā)出的單調(diào)“吱呀”，和河水永不停歇的嗚咽。漢子們蹲在躉船邊，眼神空洞地望著那渾濁湍急的水面，手里的旱煙鍋半天也嘬不出一口像樣的煙氣?？偠娲髲d里，供奉龍王爺?shù)纳颀惽跋慊鸬故侨找共幌?，煙霧繚繞得幾乎看不清龍王那泥塑金身的臉，卻驅(qū)不散彌漫在梁柱間的絕望。
第八艘船，滿載著今秋最后一批、也是數(shù)額最大的三十萬兩江南絲絹稅銀，像一口巨大的、沉默的棺材，靜靜泊在斷龍口上游十里相對平緩的水灣里。押船的八大槽頭，連同總瓢把子“翻江龍”趙九爺，個個面色鐵青，圍坐在巨大的黃梨木桌旁。桌上攤著河圖，墨線勾勒的河道在斷龍口那里擰成一個猙獰的死結(jié)。沒人說話，沉重的呼吸聲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再沉一船，別說漕幫百年基業(yè)頃刻崩塌，在座的有一個算一個，都得提著腦袋去京城復(fù)命！
“報——！” 一個渾身濕透、臉色煞白的探水斥候連滾爬爬撞進(jìn)大廳，聲音劈了叉，“九爺！各位爺！河……河心！有東西！”
“慌什么！” 趙九爺豹眼一瞪，聲如悶雷，按住腰間鯊魚皮鞘的短刀，“說清楚！是官船殘骸還是水匪的鉤索？”
“不……不是！” 斥候喘著粗氣，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是……是人！一個人！就……就那么站在河心漩渦上！”
“放屁！” 一個槽頭拍案而起，“斷龍口的旋渦，鐵坨子下去也得擰成麻花！人能站??？”
“千真萬確！小的拿命擔(dān)保！” 斥候急了，指天發(fā)誓，“就在最大那個‘龍眼’渦上頭！一身黑！水都漫不過他腳脖子！跟……跟釘在河底石頭上似的！”
離奇的消息像塊巨石砸進(jìn)死水。趙九爺霍然起身，布滿血絲的眼中精光爆射：“走！去看看！”
斷龍口。濁浪排空，聲震十里。巨大的漩渦一個套著一個，最大的那個“龍眼”，直徑足有數(shù)丈，中心深陷如漏斗，渾濁的河水高速旋轉(zhuǎn)著被吞噬進(jìn)去，發(fā)出沉悶如巨獸低吼般的轟隆聲。水汽彌漫，站在岸邊都能感覺到那股吸噬一切的恐怖力量。
就在那“龍眼”漩渦的最中心，最湍急、最致命的水流之上！
一道身影，穩(wěn)穩(wěn)矗立。
來人身材頎長，裹在一件奇異的墨黑色長袍之中。那袍子看不出材質(zhì)，非絲非麻，更非皮革，表面覆蓋著細(xì)密如魚鱗般的暗紋，在奔騰水汽的浸潤下，每一片鱗紋都折射出幽冷的光澤，如同深淵巨蟒的皮。巨大的兜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和一雙薄唇。他赤著雙足，就那樣踏在瘋狂旋轉(zhuǎn)、足以絞碎巨木的渦流之上！奔騰的濁流沖擊著他的小腿，卻如同撞上了無形的礁石，轟然炸開成更細(xì)碎的白沫，向四周飛濺。而他腳下那片急速旋轉(zhuǎn)的水面，竟詭異地向下凹陷、凝固，仿佛承載他的并非流水，而是一塊透明的玄冰。
他就那么站著，如同從亙古河床中升起的一座墨玉雕像，與狂暴的天地之力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絕對靜止的對峙。
岸上，漕幫眾人，包括見慣風(fēng)浪的趙九爺，全都倒吸一口涼氣，僵立當(dāng)場！這已非人力所能及！
墨袍人緩緩抬起一只手。那只手蒼白，骨節(jié)分明，在墨鱗袍袖的襯托下，更顯得毫無血色。他伸出食指，并未指向驚駭?shù)陌渡媳娙?，而是緩緩向下，指向那深不見底、轟隆作響的漩渦中心！
隨著他這一指，異變陡生！
“龍眼”漩渦深處，猛地傳來一聲沉悶至極、卻直透臟腑的咆哮！那聲音不似任何已知的獸類，帶著一種洪荒般的憤怒與痛苦，仿佛來自九幽地獄！與此同時，漩渦中心的水色驟然變得漆黑如墨，翻涌起大股大股粘稠的、帶著濃烈腥腐氣息的泡沫！更駭人的是，數(shù)道粗如兒臂、扭曲翻滾的暗紅色“血線”，如同受傷巨獸的筋絡(luò)，猛地從漆黑的水底翻騰上來，在漩渦中一閃即逝！
一股難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岸上所有人！幾個膽小的幫眾雙腿一軟，直接癱倒在地。連趙九爺也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握刀的手心全是冷汗。
墨袍人收回了手。那恐怖的咆哮和翻涌的黑水血線隨之平息，仿佛從未出現(xiàn)。他微微轉(zhuǎn)動身體，兜帽的陰影下，兩道冰冷得不帶絲毫人類情感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穿透彌漫的水汽，精準(zhǔn)地釘在趙九爺臉上。
一個聲音響起，不高，卻異常清晰、穩(wěn)定，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石板上，壓過了震耳欲聾的水聲，直接送入每個人的耳膜：
“河伯座下，巡水夜游。爾等凡俗，屢犯蛟域。孽蛟積怨，怒而索供。白銀沉舟，乃其血祭?！?/p>
河伯使者！孽蛟索供！
八個字，如同八道驚雷，劈開了漕幫眾人心中積壓的所有恐懼迷霧！原來如此！原來這斷龍口下，竟盤踞著一條通了靈性、需要血食銀錢供奉的孽蛟！怪不得官船屢沉，怪不得尸骨無存！一切都有了最“合理”、也最令人絕望的解釋！
趙九爺喉結(jié)劇烈滾動，強(qiáng)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抱拳躬身，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恭敬與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仙使……仙使明鑒！我等凡夫俗子，肉眼凡胎，實不知水下有蛟君清修！屢犯仙域，罪該萬死！求仙使慈悲，指點一條生路！我漕幫上下，愿傾盡所有，供奉蛟君，平息其怒！”
“使者”沉默著。墨鱗袍在翻涌的水汽中紋絲不動，如同深淵本身。過了許久，那冰冷的聲音才再次響起，不帶一絲波瀾：
“蛟性兇戾，積怨已深。尋常供奉，難填其欲。需以至陽至沉之物，鎮(zhèn)其戾氣，鎖其蛟骨，方可保水道一時之安。”
“至陽至沉？” 趙九爺與幾位丫頭交換著驚疑不定的眼神。
“使者”的手再次抬起，這一次，指向了斷龍口兩側(cè)峭壁之上，一株虬結(jié)盤曲、半枯半榮的巨大古木。那古木不知生長了幾百上千年，通體烏黑，樹皮皸裂如龍鱗，根部深深扎入巖縫，半截樹干懸空探向咆哮的河面，在狂風(fēng)中發(fā)出嗚咽般的嘶鳴。
“千年陰沉，吸地脈龍氣，蘊(yùn)純陽之精。取其主根心材，可仿蛟骨之形，暫鎖孽蛟之力。” 冰冷的聲音如同宣判，“再集凡塵金氣最盛之物——白銀，鑄為‘鎮(zhèn)蛟錠’，壓于仿骨之上，沉入龍眼，方有一線之機(jī)。”
陰沉木主根為骨！白銀鑄錠壓鎮(zhèn)！
這要求，刁鉆、詭異，卻又帶著一種令人無法質(zhì)疑的“神性”邏輯。陰沉木本就罕見，取其主根心材更是要傷其根本，兇險異常。而白銀……那可是三十萬兩官銀！是漕幫漕運(yùn)的命根子，更是朝廷的命脈！
趙九爺臉上的肌肉劇烈抽搐，牙關(guān)緊咬。一邊是幾乎必死的沉船結(jié)局，一邊是獻(xiàn)出官銀、求得一線生機(jī)的渺茫希望……這抉擇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肺俱焚。
“仙使！” 一個年長的槽頭噗通跪倒，老淚縱橫，“那官銀……是江南稅賦，是朝廷的命??！若失了，我等九族難保！求仙使開恩，可否……可否用其他……”
“哼?！?一聲冰冷的嗤笑，如同寒風(fēng)刮過冰面，瞬間凍結(jié)了老槽頭后面的話?！笆拐摺倍得毕碌年幱八坪蹀D(zhuǎn)向了他，那股無形的壓力讓老槽頭瞬間噤聲，渾身篩糠?！胺步鹚足y，污穢不堪，入不得蛟君法眼。唯爾等所押官銀，乃萬民賦稅，聚一絲人間皇道龍氣，方勉強(qiáng)可堪一用。此孽蛟非此物不食，爾等……自決。”
冰冷的話語，斷絕了所有討價還價的余地。要么獻(xiàn)銀求生，要么連人帶船喂了蛟腹，還要累及親族！
趙九爺猛地閉上眼，再睜開時，眼中已是一片孤注一擲的赤紅。他環(huán)視一周，看著手下槽頭們絕望而希冀的眼神，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全憑仙使吩咐！取木！鑄錠！”
取木的過程，如同在鬼門關(guān)前跳舞。數(shù)十名幫中最悍勇、身手最矯健的漢子，腰纏浸透桐油的粗麻繩，手持利斧鋼釬，在狂風(fēng)中如同壁虎般攀上那陡峭濕滑的斷龍巖壁。下方是咆哮吞噬一切的旋渦，上方是搖搖欲墜、隨時可能崩落的巨大古木。每一次斧頭砍在那烏黑如鐵的陰沉木主根上，都發(fā)出沉悶如擊金石的巨響，迸射出點點火星。古木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每一次震動，都引得巖壁上碎石簌簌滾落，墜入下方深淵，瞬間消失無蹤。
驚險萬分地，一段長約丈許、粗如水桶、通體烏黑發(fā)亮、木質(zhì)致密如鐵石、入手沉甸甸如同精鐵的陰沉木主根心材，終于被艱難地運(yùn)了下來。它被安置在臨時搭建的巨大祭壇中央，散發(fā)著古老、陰郁又帶著一絲奇異生機(jī)的氣息。
與此同時，那艘如同沉默巨獸的運(yùn)銀官船被小心翼翼地引至水灣最靠近祭壇的岸邊。沉重的銀箱被一箱箱抬下，在祭壇前的空地上堆積成一座觸目驚心的銀山！三十萬兩雪花官銀，在并不明亮的日光下，依舊反射著令人心旌搖曳的、冰冷而沉重的光芒。按照“使者”的要求，這些銀錠被工匠們以最快的速度，熔鑄成八十一塊巨大的、每塊足有磨盤大小的方形“鎮(zhèn)蛟錠”，每一塊都重逾千斤，銀光燦然，寒氣逼人。
祭壇設(shè)在斷龍口上游一處相對開闊的河灘上，背靠猙獰黑巖，面朝咆哮濁流。以巨大的陰沉木“蛟骨”為核心，八十一塊沉重?zé)o比的“鎮(zhèn)蛟錠”按照一種繁復(fù)玄奧的方位層層堆疊其上，形成一座散發(fā)著金屬寒氣和古老木腥氣的奇異銀山。巨大的白幡在河風(fēng)中獵獵狂舞，幡上用朱砂混合著某種暗沉發(fā)黑的液體，畫滿了扭曲怪異的符箓，散發(fā)出濃烈的、令人不安的腥氣——那是趙九爺忍痛宰殺了一匹純黑駿馬，取血混合朱砂而成。
祭典選在子夜，月隱星沉，河風(fēng)凄厲如鬼哭。
祭壇四周插滿了熊熊燃燒的松明火把，跳躍的火光將巨大的陰沉木“蛟骨”和堆積如山的銀錠映照得明滅不定，光影在符幡上扭曲蠕動，如同群魔亂舞。八大槽頭連同趙九爺，皆赤膊上身，露出精壯的肌肉和縱橫交錯的傷疤，臉上涂抹著用鍋底灰和牲血混合的油彩，神情肅穆到近乎猙獰，分列祭壇兩側(cè)。數(shù)百名漕幫精銳幫眾，手持火把與兵器，圍成數(shù)層人墻，將祭壇拱衛(wèi)在中心?？諝庵袕浡芍紵慕刮?、牲血的腥氣、河水的濕咸，以及一種令人窒息的、混合了恐懼、狂熱與孤注一擲的詭異氣氛。
墨袍“使者”立于祭壇最高處，立于那巨大的陰沉木“蛟骨”之巔。墨鱗袍在狂風(fēng)中紋絲不動，如同與夜色融為一體。他手中，托著一物。
那是一塊拳頭大小、通體渾圓、呈現(xiàn)出一種深邃、純凈、仿佛能將周圍火光都吸進(jìn)去的墨藍(lán)色晶石。晶石內(nèi)部，似乎有無數(shù)細(xì)碎的星光在緩緩流轉(zhuǎn)、明滅，散發(fā)出一種非塵世的、冰冷而神秘的幽光。此物一出，連周圍喧囂的風(fēng)聲似乎都安靜了幾分。這便是“河伯使者”口中的“避水金晶”，溝通水府、鎮(zhèn)壓孽蛟的關(guān)鍵圣物！
“使者”的聲音在夜風(fēng)中響起，依舊冰冷，卻仿佛帶著一種奇異的、蠱惑人心的韻律：
“時辰已至，蛟骨已成，金氣已聚。以圣晶為引，沉銀鎮(zhèn)蛟，永鎖河眼！”
話音落，他托著那塊“避水金晶”的手臂猛地高舉！深邃的墨藍(lán)晶石在火光映照下，內(nèi)部流轉(zhuǎn)的星芒驟然變得急促、明亮，仿佛被注入了生命！一股無形的、沛然的威壓以晶石為中心轟然擴(kuò)散開來！祭壇周圍燃燒的松明火把，火焰齊刷刷地向晶石的方向傾斜、搖曳，如同臣服！
下方，趙九爺眼中最后一絲猶豫被狂熱徹底取代，他猛地抽出腰間短刀，在自己左臂上狠狠一劃！熱血頓時涌出！他高舉染血的手臂，發(fā)出野獸般的嘶吼：“沉銀！鎮(zhèn)蛟！”
“沉銀！鎮(zhèn)蛟！” 八大槽頭齊聲怒吼，紛紛效仿，割臂盟誓！滾燙的鮮血滴落在冰冷的河灘砂石上。
“沉銀！鎮(zhèn)蛟！” 數(shù)百幫眾的吼聲匯成一股狂暴的聲浪，直沖云霄，壓過了斷龍口的咆哮！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盯著祭壇頂端，盯著那塊散發(fā)著神秘幽光的“避水金晶”，盯著那即將決定他們生死的儀式！
“使者”高舉“避水金晶”的手臂，開始緩緩下壓。動作莊嚴(yán)肅穆，仿佛承載著千鈞之力。隨著他的動作，那塊墨藍(lán)晶石內(nèi)部的光芒越來越盛，流轉(zhuǎn)的星芒幾乎要破石而出！一股肉眼可見的、淡藍(lán)色的光暈從晶石表面彌漫開來，籠罩了他全身，并隱隱向下方的“鎮(zhèn)蛟錠”銀山擴(kuò)散！
就在所有人的心神都被這“神跡”牽引到頂點的瞬間！
“使者”下壓的手臂，猛地一沉！不是儀式性的緩慢下沉，而是帶著一種決絕的、拋棄般的迅猛力道！
“嗖——！”
那塊光芒大盛的“避水金晶”，如同一顆墜落的幽藍(lán)流星，被他狠狠擲出！目標(biāo)，并非堆疊的銀山，而是直指祭壇前方，斷龍口“龍眼”漩渦那漆黑如墨、深不見底的中心！
晶石劃破黑暗，帶著一道幽藍(lán)的尾跡，精準(zhǔn)無比地投入了那咆哮的漩渦巨口！
就在晶石沒入水面的剎那——
“噗！”
一聲沉悶的、如同巨鯨噴水般的異響！被晶石投入的“龍眼”漩渦中心，猛地向上噴涌起一股巨大的、粘稠的黑色水柱！水柱頂端，炸開一團(tuán)濃郁得化不開的墨藍(lán)色霧氣，瞬間彌漫開來，帶著刺骨的寒意和濃烈的、如同深海淤泥般的腥咸氣息！霧氣迅速擴(kuò)散，籠罩了漩渦中心方圓數(shù)十丈的水面！
祭壇上，墨袍“使者”在擲出晶石的瞬間，身體猛地向后一仰，寬大的墨鱗袍袖如同巨鳥的翅膀般展開！他并未墜下祭壇，反而借著這一仰之勢，如同失去了所有重量，輕飄飄地向后倒飛出去！速度之快，在眾人眼中只留下一道模糊的墨色殘影！
“仙使？！” 趙九爺驚愕的呼聲剛出口。
“轟隆隆——?。?！”
驚天動地的巨響從腳下傳來！不是來自水底，而是來自祭壇本身！那座由八十一塊沉重?zé)o比的“鎮(zhèn)蛟錠”堆疊而成的銀山，在“使者”倒飛離去的瞬間，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支撐，猛地向內(nèi)坍塌、崩解！
磨盤大小的銀錠，每一塊都重逾千斤，此刻如同被無形巨手推倒的積木，帶著沉悶的金屬轟鳴，相互撞擊、翻滾著，如同山崩一般，向著祭壇前方、那被墨藍(lán)霧氣籠罩的“龍眼”漩渦，轟然傾瀉而下！
“不——！我的銀子！” 一個槽頭目眥欲裂，發(fā)出絕望的嚎叫，下意識地就想撲上去阻攔。
晚了！太晚了！
巨大的銀錠如同隕石雨，挾著萬鈞之勢，狠狠砸入那墨藍(lán)霧氣籠罩的旋渦！沉悶的撞擊聲、金屬與巖石摩擦的刺耳聲、河水被巨物排開的轟隆聲……各種恐怖的聲音交織在一起！渾濁的河水被瘋狂攪動，掀起數(shù)丈高的巨浪！整個河床都在劇烈震動！
更駭人的是，那些巨大的銀錠落入墨藍(lán)霧氣籠罩的水域后，竟如同陷入了粘稠的泥沼，并未像往常的落水重物那樣迅速沉底，反而詭異地漂浮、旋轉(zhuǎn)了片刻，才緩緩下沉！那墨藍(lán)霧氣仿佛有生命般，纏繞著銀錠，將其拖拽向深淵！
“攔住他！那使者是假的！” 趙九爺終于從極度的震驚和絕望中反應(yīng)過來，發(fā)出撕心裂肺的狂吼，拔刀指向墨袍人消失的黑暗！他終于明白了！什么河伯使者！什么孽蛟索供！全是驚天騙局！目的就是這三十萬兩官銀！
幫眾們?nèi)鐗舫跣眩t著眼睛，揮舞著兵器，如同瘋狂的狼群，撲向“使者”消失的方向！
然而，黑暗的河灘亂石堆后，只有一件被遺棄的、空蕩蕩的墨鱗袍，如同蛻下的蛇皮，軟塌塌地搭在一塊濕冷的巖石上。人，早已鴻飛冥冥。
接下來的七日，對漕幫而言，如同在煉獄中煎熬。趙九爺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力量，幾乎將斷龍口翻了過來。水性最好的“水鬼”們輪番下潛，冒著被湍流卷走、被暗礁撞碎的巨大風(fēng)險，在冰冷的河底一遍遍搜尋。
水，在第三日午后，開始退了。
退得毫無征兆，也快得詭異。仿佛上游有天神搬走了閘門，渾濁的河水肉眼可見地降低，露出了兩岸更多猙獰的、布滿濕滑苔蘚的黑巖。到了第七日清晨，斷龍口那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龍眼”旋渦，竟完全干涸！只剩下一個巨大、濕漉漉的、布滿了坑洼和沖刷痕跡的巖石河床，裸露在慘淡的晨光下！
河床上，空無一物。
沒有巨大的銀錠，沒有沉船的殘骸，甚至沒有預(yù)料中該有的、被巨大沖力砸出的深坑。只有無數(shù)大大小小、被水流打磨得溜圓的青黑色鵝卵石，雜亂地堆積著，在晨光下反射著冰冷潮濕的光澤?？諝庵袕浡铀巳ズ罅粝碌臐庵赜倌嘈葰?。
那三十萬兩白花花的、沉重?zé)o比的官銀，連同那八十一塊巨大的“鎮(zhèn)蛟錠”，如同被這詭異的河水徹底消化了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這片鋪滿青石的、死寂的河床，像一張巨大的、無聲嘲諷的嘴。
“不可能……不可能……” 趙九爺失魂落魄地站在冰冷的河床上，腳下踩著濕滑的青石，喃喃自語，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空蕩蕩的河底，仿佛要將那些石頭看穿。他猛地?fù)涞乖诘兀p手瘋狂地扒拉著那些冰冷的鵝卵石，指甲翻裂，鮮血混著污泥，卻只挖出更多冰冷的石頭。
“九爺！九爺！您看這個！” 一個負(fù)責(zé)在岸邊搜尋殘跡的幫眾，在昨日祭典時插放巨大符幡的位置附近，發(fā)現(xiàn)了一樣?xùn)|西，驚恐地喊道。
那是一面巨大的白幡，在昨夜的混亂和河水沖刷后，已經(jīng)殘破不堪，沾滿泥污，倒伏在亂石灘上。幫眾掀開濕漉漉、沉甸甸的幡布一角，露出了下面壓著的東西。
半枚銅符。
只有半枚，像是被什么巨力硬生生掰斷或炸裂。符身約摸巴掌大小，厚實沉重，通體呈現(xiàn)出一種被烈火焚燒后的焦黑色，邊緣扭曲變形，布滿了裂紋。焦黑的表面，隱約可見刻著幾個筆畫剛勁、深陷入銅的字跡殘痕，雖然被煙火熏燎得模糊，但仔細(xì)辨認(rèn)，還能依稀認(rèn)出是：
**點金成石**。
一股寒意，比斷龍口最冰冷的河水還要刺骨，瞬間凍結(jié)了趙九爺?shù)难?。點金成石？點金成石！難道……難道河床上那些冰冷的青石……就是……
“噗——！” 一口滾燙的鮮血猛地從趙九爺口中狂噴而出！他眼前一黑，天旋地轉(zhuǎn)，踉蹌著栽倒在冰冷的鵝卵石堆里。極致的絕望、被玩弄的屈辱、對那“點金成石”四字的驚懼，如同無數(shù)毒蛇，瞬間啃噬盡了他最后一絲生機(jī)。
周圍的丫頭和幫眾發(fā)出驚恐的呼喊，撲上來攙扶。
就在這時，離趙九爺最近的一個槽頭，那位在祭典前曾試圖懇求“仙使”換掉官銀的老者，臉上突然浮現(xiàn)出一種極其古怪的神情。那不是悲傷，不是憤怒，而是一種恍然大悟后的極致恐懼與荒謬。他猛地抬頭，看向那半枚焦黑的銅符，又低頭看向自己沾滿泥污的手——那是昨夜參與搬運(yùn)、堆疊那些“鎮(zhèn)蛟錠”的手！
一個可怕的念頭如同閃電劈開混沌！他像是瘋了一般，猛地伸出兩根手指，狠狠摳向自己的喉嚨深處！動作快得驚人！
“呃……嗬嗬……” 一陣令人牙酸的干嘔聲。在眾人驚駭欲絕的目光中，他竟然從喉嚨里摳出了一顆鴿子蛋大小、包裹著厚厚暗黃色蠟衣的蠟丸！
蠟丸表面沾著粘液和血絲。
他用盡最后力氣，顫抖著、瘋狂地剝開那層堅韌的蠟衣！
里面，沒有預(yù)想中的毒藥，也沒有任何紙條。
只有一小塊東西。
銀白色的，閃爍著金屬光澤的，邊緣還帶著他牙齒啃咬痕跡的……
石頭。
一塊冰冷、堅硬、與河床上那些青石質(zhì)地截然不同、卻同樣毫無價值的——**銀礦原石**。
老者死死盯著掌中那塊銀礦石，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喉嚨里發(fā)出“咯咯”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抽氣聲。他終于明白了！那些巨大的“鎮(zhèn)蛟錠”，在鑄造時，在熔爐旁，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就已經(jīng)被調(diào)包了！真正的官銀，早在祭典之前，就已經(jīng)被那“分水犀”般的詭秘手段替換成了包裹著薄薄銀皮、內(nèi)里全是這種廢石的假貨！而他們，親手將這些假貨，堆上了祭壇，沉入了河底！所謂的沉銀鎮(zhèn)蛟，從頭到尾，就是一場驚天騙局！一場將他們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間、榨干最后一絲價值的絕殺之局！
“嗬……嗬……點……金……成……” 老者喉嚨里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帶著無盡的不甘、怨毒與荒謬，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雙目圓睜，瞳孔中最后映照著的，是那半枚躺在泥濘中的焦黑銅符，和符上那四個如同詛咒般的字跡。
斷龍口裸露的河床上，冷風(fēng)嗚咽著卷過遍地冰冷的青石。殘破的祭幡在風(fēng)中無力地飄蕩，如同招魂的靈旛。半枚焦黑的銅符半掩在泥濘里，“點金成石”四個字，在慘淡的晨光下，散發(fā)著無聲的、冰冷的嘲諷。